旧相识

　　孟佰是个很矛盾的人，有时候他喜欢安静，有时候又害怕安静。
　　比如现在。

　　一家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没有人说话，只有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被这灭顶的沉默压得张不开嘴。
　　他坐在椅子上，两只手紧攥成拳，垂着眼睛，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
　　和当年事发后，他跪在地上时如出一辙。

　　“小佰……”
　　孟仟开口叫了他一声，这里或许只有她能猜到孟佰要说什么。
　　但孟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分辨不清姐姐这一声是在劝他别说，还是给他安慰。

　　孟佰咬了下舌尖，逼着自己出声。

　　“我其实……我其实之前回来过一趟，就在……在季平生结婚那天。”
　　这个名字在家里成了个心照不宣的忌讳，话音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更深的寂静。

　　申芹最先露出惊讶：“你……回来了……？”

　　孟佰平稳住呼吸，继续道：“我那天原本是打算去他婚礼上看一眼，只看一眼，好让我这悬了七年的心有个着落，然后就回家的，但是……
　　“但是季平生带着新娘走的时候，我跟着他走了，他们其实没结婚，也没打算结婚。”

　　这番话他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每句话要怎么措辞他早已烂熟于心，但真从嘴里说出来，还是忍不住打磕绊。

　　“他们……没结婚？”只有申芹在小声接话。

　　孟仟了解事情原委，没有吭声，孟建国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反应。就连懵懂无知的年年，都察觉到气氛不对，贴在妈妈身边不动了。

　　“嗯，他们只是想趁婚礼这个机会逃出去。”孟佰语气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静，“去省城以后，那个新娘就没跟我们在一块了，自己找了去处。季平生……季平生一直跟我住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停顿太久，怕在这个节点听到父母说什么话，赶紧接上：“我这趟回来，其实是和他一起回来的，我说要在村里中药材，也是打算和他一起种。
　　“我想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你们担心的问题，我都考虑过，我也试过放弃，试过把自己扳回来，可是……
　　“可是七年了，我还是喜欢他。”

　　孟佰在无边阒寂中闭上眼睛，等身体里沸腾的血渐渐变得温凉，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一脸空白的母亲和一言不发的父亲。

　　“在外人面前，我会注意分寸，不叫别人看出来，尽量不让你们因为我受牵连，遭人指点。”他补充道，“如果你们还是接受不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我们去县里租房住，以后我回来也只一个人回来，不在你们面前提他。
　　“我只是……不想继续瞒着你们。”

　　“那……”申芹嗫嚅着开口，“那他呢……”
　　“他爸妈那边，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孟佰说，“但……还不知道他们的态度……”
　　申芹叹了口气：“我是问……他也喜欢你么？”

　　孟佰愣了一下，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他……”

　　“他要是不喜欢小佰，小佰还会坐在这儿跟咱们说这些嘛？”孟仟温声道。
　　申芹转头看了她一眼：“也是……”

　　七年倚门之痛磨钝了她的情感，如今年纪上来了，再面对这件事时，比当年平静了不知多少。
　　七年前她目睹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接吻，觉得天都塌了；然而七年后她第一次听儿子剖开心扉，讲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只觉得心酸心疼。
　　申芹没了主见，下意识看向孟建国，家里大事小事向来是他拿主意，这样大的事，她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孟建国脸上没有表情，只说：“在自己家还租什么房子，回来住吧。”
　　孟佰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还是孟仟拽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爸……”

　　年年没看明白现下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依偎在孟仟怀里，小声嘀咕：“你们怎么都不高兴了……舅舅不是都回来了么……”
　　孟仟轻笑一声，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对，舅舅回来了，咱们要高高兴兴的。”

　　她站起身，悄悄拍了拍孟佰的后背，把年年推向申芹：“妈妈要去做饭了，去让姥姥陪你玩。”
　　说完转身出了堂屋，孟佰会意立马跟出去：“姐，我给你搭把手。”

　　两人进了厨房，孟佰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但半晌看她往锅里添了水，坐在灶台前点着火，动作娴熟利落，好像真的只是来做饭。

　　“姐……”

　　“你要是想搭把手，就坐这儿帮我烧烧锅，我去把菜切了。”孟仟开口打断他。

　　孟佰立马过去将她换下来，他许多年没碰过这东西，手生了，填了两把柴禾，不小心把火给扑灭了。
　　他从灶台边拿了根火柴，重新点上，被烟雾熏得呛了一下。

　　孟仟洗好菜拿到案板上去切，菜刀一下一下，发出有节奏的闷响。

　　“爸妈不可能一下就能完全接受，他们现在答应，也是因为你走了那么久。”她倏然开口，“你得给他们留点余地，让他们自己好好想想，商量商量，这事儿谁劝都没用，得靠他们自己想通。”

　　“我懂。”
　　孟佰往里添着柴禾，拉动风箱，灶膛里的火烈烈烧起来。

　　“季平生呢？”孟仟切好了菜，过去掀开锅盖，在滚滚上涌的白雾中，将菜倒进锅里，水开的声音渐渐止息，“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县里。”孟佰说，“他爹妈那边不好说，不知道他逃婚这事儿揭过去没有，得慢慢来。”

　　“他逃走那天，他爹气得砸了好几张桌子，拦都拦不住，闹得村里人尽皆知。”孟仟说，“我这段时间也没见过他家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姐，”孟佰垂着目光，火光映得他脸颊发热，“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孟仟一愣：“什么？”

　　孟佰手里捏着个玉米芯，迟迟没丢进灶膛：“季平生结婚那天，你怎么会在他家门口？”

　　这事儿他当初忽略了，再想起来时仍没想明白。就算季平生跟孟仟关系没坏到彻底，私底下还会有来往，但他结婚那天他爹妈都在，怎么说孟仟也不太可能去触这个霉头。

　　“那天……是季平生叫我过去的。”孟仟张了下唇。
　　孟佰微怔，抬头看向她。

　　“其实你走了之后我们没怎么见过，一开始他爹把他锁家里，到后来他就出去打工了。他来跟我说他要结婚那天，我还有点意外。”
　　孟仟说：“那部手机也是他那个时候给我的。他当时跟我说，他其实没打算结婚，他会趁婚礼逃到省城去，他在村里找不到其他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拜托我用这个手机隔三差五跟他说说家里的事。
　　“他还说，如果你回来了，可能会先去他家里，我如果愿意可以过去等着。我还没太明白，你回来咋说也该先回自己家，不能先去他家。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还是喜欢孟佰，他要是回来了，我会带他一块走，要是不回来，我会去找他。”
　　彼时季平生一脸波澜不惊，和很久以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叛逆少年判若两人，他站在孟仟面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这一次我还让他自己选，如果七年过去他也一样喜欢我，就证明天意如此，我们就该在一起。”

　　孟佰的手一松，那根玉米芯啪嗒掉在地上。
　　“他……是这么说的？”

　　孟仟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也编不出这样的话呀。”

　　孟佰胸口发涨，说不出别的话。

　　孟仟又说：“人这辈子，能遇到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更何况还像你们这样喜欢对方。我有时候，都挺羡慕你的。”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孟佰苦笑一声，旋即笑意收敛，“你跟顺哥……关系不好么？”

　　“也不能说不好，”孟仟轻声道，“只是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因为到了年纪又恰好合适才结婚，对彼此没有太多感情罢了。明年年年就该上学了，我也没必要再去想这些——不用再添柴禾了。”

　　孟佰停了手，拿火棍捣了几下灶膛里剩的柴禾，看着火势渐渐变小，起身去拿碗。

　　饭桌上爹妈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好像就此翻篇了一样，孟建国依旧沉默寡言，申芹絮絮叨叨问了很多生活上工作上的事，从他上大学一直问到上班，信上、电话里说过的也要再问一遍。

　　孟佰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回答。

　　一顿饭快吃完，他才交代了后面的事：“我下午还得去县里。”
　　父母没应声，都清楚他要去县里干什么。
　　孟佰也没多做解释。

　　吃完饭他要去刷锅洗碗，被申芹拦下了，叫他好好休息。年年要午睡，孟仟带着她先回了家。
　　屋里一转眼只剩下孟佰和孟建国。孟佰坐不住，便准备收拾收拾走了，反正后面还会经常回来，早走晚走不差这一会儿，何况在去县里之前，他还有别的事。

　　临出门前，孟建国突然叫住他。
　　孟佰顿住脚步，回头看过去。

　　孟建国张张嘴，像是经过了千般万般的深思熟虑，缓缓说道：“县里来回也不方便，季仁军脾气不行，叫季平生也来咱们家住着吧。”

　　孟佰呼吸一滞，表情凝固在脸上。几秒后，嘴角不自禁扬起来，是发自心底的笑。
　　“爸……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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