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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听雨轩书房,灯火通明,将窗外深沉的夜色隔绝在外,却驱不散室内凝重的氛围。
烛火在琉璃罩内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映得云青侧脸的线条有些冷硬。他换下了那身破损的夜行衣,此刻身着常服,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那本自地下洞窟夺回的《澄波录》。纸页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只是那字里行间记载的内容,却比任何鬼怪传说都要阴森可怖。
沈泽在房中焦急地踱步,脚步声沉重。他方才已听影七简略禀报了惊险,此刻目光不时瞟向里间紧闭的房门,眉头拧成了疙瘩。阿洙被带回后,便被扶进了内室休息,府中略通医术的嬷嬷正在照看。云青虽第一时间派人去请了相熟且口风极紧的太医,但人还未到。
“啪!”
云青合上了手中的册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闭了闭眼,似要将眼中翻涌的惊怒与寒意强行压下。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这《澄波录》中记载的详尽“名录”、残忍“采撷”手法、以及那指向明确的“供奉”记录,依然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
这不仅仅是一桩连环命案,更是一个组织严密、运作多年、以活人精气与魂灵为祭品的庞大邪教网络!“澄波雅舍”不过是其中一处较为重要的“祭坛”与“加工点”。册子中用暗语记载的“上峰”指令、“同侪”往来,隐隐勾勒出一张覆盖京城乃至更广地域的阴影之网。而所有收集来的“精华”,最终流向,似乎都指向一个被称为“圣潭”或“主上”的存在——与他们在洞窟幽潭底部感受到的那股庞大邪恶意志,正相吻合。
更让云青心头寒意弥漫的是,册子末尾几页,有数条记录,隐约指向了朝中某几位看似与二皇子李琮并无明面往来的官员,甚至牵涉到宫里采办、部分城防治安轮值的细微变动。这些线索琐碎,却如毒蛇吐信,暗示着这邪教势力的触角,远比想象中伸得更长,或许早已渗透进帝国运转的某些细微关节。
门扉轻响,影七无声闪入,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大人,”他单膝跪地,声音平板无波,“‘澄波雅舍’附近监视回报,自子时末刻起,后院内曾有短暂异动与光芒,但很快平息。半刻钟前,有三辆运水车从后门驶出,分往不同方向,已派人分别跟上。茶楼前后门及周围街巷,暂未发现大规模人员异动或撤离迹象。”
云青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他们察觉了,但尚不确定闯入者身份与目的,更可能是在试探和转移次要物资。”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告诉跟上的人,宁可跟丢,不可暴露。他们的反应,本身也是线索。”
“是。”影七应声,却未立即退下,迟疑了一下,又道,“大人,阿洙姑娘她……”
“太医到了吗?”云青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已在路上,片刻即至。”
云青挥挥手,影七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
沈泽终于忍不住,几步跨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桌沿,虎目圆睁:“云大人,那册子里到底写了什么?阿洙她……伤得重不重?”后一句话,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虽不知地下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阿洙被云青抱回来时那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模样,足以让他心胆俱裂。
云青看了他一眼,将《澄波录》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吧。至于阿洙姑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她为制造脱身之机,强行催动秘法,灵力反噬,神魂受损。具体伤势,需等太医诊断。”
沈泽一把抓过册子,飞快翻阅起来。越是看,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得越快,额角青筋暴起,攥着书页的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捏碎。“畜生……一群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他低吼着,眼中是赤红的怒火与杀意,“云大人!证据确凿,为何还不发兵?端了那鬼茶楼!把这册子上的名字一个个揪出来!”
“然后呢?”云青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与他眼中深处的汹涌暗流形成鲜明对比,“打草惊蛇,让真正的首脑和核心教徒隐匿更深?让可能遍布各处的‘祭坛’转入地下?让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受害者永远沉冤?还是让朝中可能存在的保护伞有机会销毁其他证据、反咬一口?”
他一连串的反问,让沈泽噎住,胸膛剧烈起伏,却无从反驳。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沈兄。”云青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挺直如枪,“我们揪住的,或许只是这头怪物的一条触手。现在要做的,是顺着这条触手,找到它的脑袋,挖出它的心脏。”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里间房门上,语气缓了缓,“况且,阿洙姑娘拼着受伤为我们换来的机会和这份证据,不能白白浪费。”
沈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腔的怒火与焦躁,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力与担忧,重重坐回椅中。
这时,里间房门轻轻打开,府中嬷嬷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忧色:“大人,沈公子,姑娘方才醒了片刻,喂了些温水,又昏睡过去了。气息比之前稳了些,但身子还是烫得厉害,老奴瞧着,不单是外伤风寒,倒像是……伤了根基似的虚乏。”
云青心下一沉。灵力反噬,神魂之伤,最是麻烦,非寻常药石可速愈。
恰在此时,下人引着一位须发半白、提着药箱的老者匆匆而入,正是与云青有旧、口风极严的徐太医。
“徐老,深夜劳烦,实不得已。”云青迎上前,言简意赅,“一位朋友,探查险地时遭遇邪术,似被阴寒邪力侵体,又强行催动秘法遭了反噬,如今高热昏沉。”
徐太医点点头,并不多问:“容老朽先诊脉。”
云青引他进入内室。烛光下,阿洙静静躺在榻上,锦被盖至肩下,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长睫紧闭,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唇上毫无血色,唯有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昏睡中仍承受着痛楚。那总是沉静如水的容颜,此刻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沈泽跟在后面,看到妹妹这般模样,眼圈顿时红了,死死咬着牙才没出声。
徐太医在榻边坐下,三指轻轻搭上阿洙纤细的腕脉,闭目凝神。片刻后,他眉头逐渐皱紧,又换了另一只手诊察,良久,方才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徐老,如何?”云青沉声问,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这位姑娘……”徐太医捻着胡须,面色凝重,“体魄本不算强健,此次是伤了元气根本。脉象虚浮紊乱,如风中之烛,显是神魂受创不轻,导致气血两亏,阴阳失衡。体内更有数缕阴寒异气盘踞不去,虽不致命,却在不断侵蚀生机,阻碍恢复。”他看了一眼云青,“云大人所说的邪术反噬,恐怕正是主因。此等伤势,汤药调理见效缓慢,需得徐徐图之,首要便是稳住神魂,驱散异气,补益元气。老朽先开一剂安神定魄、扶正祛邪的方子,稳住病情。但要彻底恢复,尤其是不留隐患,恐需另寻良法,或辅以……某些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云青与沈泽对视一眼。他们明白,徐太医所指,恐怕是同样涉及灵力、神魂层面的治疗之法,这已非寻常医道范畴。
“有劳徐老先开方稳住病情。”云青果断道,“其余,我们再想办法。”
送走徐太医,看着嬷嬷拿了方子去煎药,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三人……或者说两人一昏睡者。
沈泽看着榻上妹妹苍白的面容,拳头捏得咯咯响,突然转身,对着云青便要跪下:“云大人!求您救救阿洙!沈泽自知人微言轻,但此后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青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臂,没让他跪下去,声音沉稳有力:“沈兄不必如此。阿洙姑娘是为助我查案、为救那些无辜者而伤,于公于私,我都绝不会袖手旁观。”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徐太医所言‘非常手段’,我已知晓何处或可寻得。只是……需要时间,也需阿洙姑娘自身情况稍稳。”
沈泽闻言,眼中骤然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当真?大人请说,需要什么,沈泽便是拼了命也去寻来!”
“并非需要什么奇珍异宝。”云青摇头,目光深远,“我需要联系一个人,一位……或许有能力治疗此种伤势的方外之人。但她行踪不定,我需要时间传讯、等待回应。在此期间,我们必须稳住阿洙姑娘的伤势,并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冷冽,“继续我们的计划。那些邪徒,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之机。”
他走回书案,重新摊开《澄波录》,手指点着其中几处记录:“根据册子所载,以及影七的监视回报,他们虽察觉异常,但尚未到全面撤退或狗急跳墙的地步。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沈兄,有些事,需要你出面去办。”
沈泽立刻挺直脊背:“大人请吩咐!”
“你是生面孔,又是‘苦主’,有些地方,你去比皇城司的人去更合适,也更能降低对方警惕。”云青快速交代,“第一,拿着这份誊抄的、抹去关键信息的名单局部,去拜访京兆府那位一直暗中给我们提供便利的王推官,不必说来源,只说这是你‘重金从江湖消息贩子处购得’,疑似与马宏案有关,请他‘帮忙暗中核对’这些人的背景、近日行踪,尤其是否与‘澄波雅舍’有过交集。”
“第二,联络你父亲生前在漕运上的几位老关系,以追查马宏走私渠道为由,请他们留意近期通过漕运进出京城的、任何与‘溟藻’‘特殊晶石’‘大型陶瓮’相关的异常货物或人员。”
“记住,你的角色是一个痛失挚友、一心追查真相、有些门路但涉世不深的将门之后,焦急、愤怒、但不得其法。所有的打探,都要围绕马宏案进行,绝不可提及今日之事与阿洙的伤势。”
沈泽仔细听着,重重点头:“我明白了。定会小心行事。”
云青又看向影七再次现身的角落:“影七,加派人手,重点监控名单上这几人,还有与‘澄波雅舍’有货物往来的三家商行。他们若真有异动,必会与这些节点联系。另外,查一下京城内外,可有擅长治疗神魂损伤、或精通水系灵术的方外之士近期活动的踪迹。”
“是。”
安排妥当,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药香隐隐从外面飘入,混合着墨香与烛火的气息。
云青走到内室门边,静静看着榻上昏睡的阿洙。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他想起地下洞窟中,她指尖湛蓝光芒亮起时的决绝,想起她靠在臂弯里轻若无骨的重量,想起她唇角那抹刺目的血痕。
那份苍白下的坚韧,与此刻的脆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某一处,泛起一丝陌生的、细微的涟漪,像是平静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越发深沉的夜空。
暗潮已在脚下汹涌,敌人隐于黑暗。阿洙的伤,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们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凶险阴毒。
但现在,还不是愤怒或悲伤的时候。
棋盘已经铺开,棋子正在落下。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掌控每一丝变数。为了枉死者,为了受伤者,也为了将这弥漫京城的邪恶阴影,彻底撕开。
夜还长,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也最为接近破晓。
他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笔,开始书写给那位“行踪不定”的方外之人的密信。笔尖沙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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