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次再见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像一瓶被剧烈摇晃后终于静置下来的汽水，所有的喧嚣和气泡都缓缓沉淀，只剩下一种慵懒而微甜的平静。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尘埃落定。付时允和向俞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考取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一个在城东，以理工科闻名；一个在城西，文科见长。不远，一趟地铁的距离。

　　离别前的这个暑假，黏腻而悠长。没有了做不完的试卷和背不完的知识点，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透明的糖丝，缓慢地流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市图书馆。冷气开得很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灼人的烈日和喧嚣的蝉鸣，窗内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

　　付时允还是会习惯性地在背包里备着些小东□□立包装的湿纸巾，创可贴（虽然向俞景身上早已不见新伤），还有各种口味的硬糖，橘子味依旧是首选。他会趁向俞景专注看书时，悄悄剥开一颗，极其自然地递到他唇边。

　　向俞景起初还会耳根微红，下意识地左右看看，然后才飞快地低头含住。后来便渐渐习惯了，甚至会在他递过来时，极轻地碰一下他的指尖，作为回应。糖块在舌尖融化，甜意丝丝缕缕，蔓延到心底。他会抬起眼，对上付时允带着笑意的目光，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的眸子，如今像被春水洗过的星辰，清亮而温软。

　　他们并不总是紧挨着坐。有时会隔着几张桌子，各自沉浸在不同的书海里。付时允看他的《时间简史》或者《三体》，向俞景则偏好一些安静的散文和小说，《城南旧事》或者《瓦尔登湖》。偶尔抬头，目光穿过书架和桌椅的间隙，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便知道对方在那里，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踏实而安宁。

　　傍晚，他们会一起离开图书馆，沿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慢慢走。手很自然地牵在一起，十指相扣。向俞景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凉，带着温热的、干燥的触感。付时允的拇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背上那些早已淡化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

　　“你们学校宿舍怎么样？”付时允随口问，踢着脚下一颗小石子。
　　“四人间，有空调和独立卫浴。”向俞景回答，声音平静，“看了照片，窗外好像有棵很大的梧桐树。”
　　“那挺好。我们学校是老校区，宿舍条件估计一般。”付时允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没事，我可以经常去找你。地铁挺方便的。”
　　“嗯。”向俞景点点头，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我也可以去找你。”

　　他们会讨论对大学生活的想象，选什么选修课，参加什么社团。付时允说他想进篮球队，向俞景则对文学社或者广播站有些兴趣。也会聊起高中那些琐碎的往事，孙皓又闹了什么笑话，王净和纪清淮果然拿了物理竞赛的奖，孙岁岁和许愿约好了要一起旅游……那些曾经压在头顶的阴霾，在回忆里渐渐褪色，变成了青春背景板上一些模糊的、并不愉快的点缀，但已不再具有杀伤力。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付时允拉着向俞景进去，点了一份芒果绵绵冰。冰沙堆得像小山，淋着金黄的芒果酱，周围点缀着新鲜果粒和软糯的小丸子。他们共用一把勺子，你一口我一口。向俞景吃东西依旧很安静，小口小口的，但不再带着那种小心翼翼、仿佛在偷窃的惶恐。付时允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看着他睫毛在眼下投下的细小阴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好吃吗？”他问。
　　向俞景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嗯，很甜。”
　　付时允笑起来，伸手用指尖揩掉他嘴角一点白色的奶沫。向俞景的脸瞬间红透，却没有躲闪，只是飞快地垂下眼睫，小声说：“……别闹。”

　　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冷气氤氲。窗外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向俞景看着对面笑得有点坏心眼的付时允，看着桌上那碗快要见底的、甜蜜的冰品，恍惚间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寻常，又如此美好。那些黑暗的、令人窒息的过去，真的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八月底的一个夜晚，他们坐在付时允家空旷的天台上。父母出差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夏夜的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城市灯火在脚下铺陈开，如同打翻的星河。

　　并排躺在凉席上，看着头顶稀疏的星辰。城市的夜空看不到太多星星，只有几颗最亮的，固执地闪烁着。

　　“下周就要走了。”付时允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说。
　　“嗯。”向俞景轻轻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付时允侧过身，支起脑袋，看着向俞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会想我吗？”他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向俞景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黑暗中，彼此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付时允放在身侧的手。指尖有些凉，但交握的掌心很快传递开温暖。

　　“会。”他回答，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每天都会。”

　　付时允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酥麻的悸动。他反手将那只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拉到自己胸前，贴在心跳的位置。咚，咚，咚，沉稳而有力的跳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去。

　　“我也是。”付时允看着他，眼神专注而认真，“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一有空就去找你。”

　　向俞景感受着掌心下那有力的搏动，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力量。他微微撑起身子，凑近了些。两人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交缠，带着夏夜青草和彼此身上干净的气息。

　　“付时允。”向俞景轻声叫他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犹豫地，在这样亲近的距离叫出这个名字。
　　“嗯？”付时允喉结滚动了一下。
　　“谢谢你。”向俞景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释然和温柔，“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伸出手，抚上向俞景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他微湿的眼角。

　　“傻瓜。”他低声道，声音沙哑，“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相信光，谢谢你自己，那么努力地，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向俞景仿佛都听懂了。他闭上眼睛，主动将额头抵在付时允的额头上。这是一个无比亲昵而依赖的姿势，卸下了所有心防。

　　鼻尖轻轻相碰，呼吸交融。不知是谁先主动，或许是同时，他们的唇瓣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一起。

　　不像电影里那般激烈缠绵，只是一个单纯的、带着少年人青涩和无比珍重的触碰。柔软，温热，带着芒果冰沙残留的一点点甜，和彼此眼泪微咸的味道。

　　一触即分。

　　向俞景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迅速低下头，把发烫的额头重新埋回付时允的颈窝里，像只害羞的鸵鸟。付时允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手臂收紧，将怀里的人牢牢圈住。他低头，吻了吻向俞景柔软的发顶。

　　“以后……”付时允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响起，“……我会一直在这里。”

　　向俞景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天台之上，夜风温柔环绕。脚下是万丈红尘，灯火璀璨。而他们拥抱着彼此，像两株终于找到依靠的藤蔓，在寂静的夜色里，无声地缠绕生长。

　　未来还很长，大学是新的开始，或许还会有磕绊和挑战。
　　但没关系。
　　他们拥有彼此，拥有从绝望里开出的花，拥有这个夏天最温柔的暮色，和最值得期待的晨光。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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