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破晓

　　弃车，意味着放弃了最后一点机械的代步，回归最原始，也最残酷的跋涉。荒野张开它布满荆棘与碎石的巨口，吞噬着这支渺小而顽强的队伍。

　　每一步都比在铁轨上更加艰难。齐腰深的枯草纠缠着脚步，隐藏其下的坑洼随时可能扭伤脚踝。没有路，只有秦青手中终端上那个不断闪烁的、指向“天穹”的光标，和身后可能随时出现的追兵。

　　武振雄背着夜烬阑，如同一头负伤的远古巨象，在荒草中犁开一道痛苦的痕迹。他的呼吸早已失去了节奏，变成了断续的、带着血腥味的拉扯。汗水不是流出，而是从每一个毛孔中被挤压出来，浸透了他，也浸湿了背上的夜烬阑。

　　沐笙和小刘一左一右，用身体为武振雄分担着重量，也为他拨开前方过于茂密的荆棘。他们的手背、脸颊被划出无数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却无人顾及。

　　秦青走在最前，她的体能消耗相对最小，但精神压力巨大。她不仅要判断方向，避开难以通行的地貌，还要时刻警惕着来自空中（无人机）或地面的任何异常。她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声鹤唳。

　　时间在痛苦的跋涉中失去意义。太阳从头顶缓慢西斜，灼热稍减，但疲惫和干渴却以几何级数增长。最后一口水早已耗尽，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

　　小刘的腿伤开始恶化。粗糙的包扎无法阻止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裤管。他的脸色从蜡黄转向灰白，呼吸变得浅促，步伐也越来越踉跄。

　　“武……武队……”小刘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嘴唇干裂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乞求而愧疚的眼神望着武振雄的背影。

　　武振雄停下脚步，缓缓回头。他看到小刘惨白的脸和洇湿的裤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痛。他沉默地将背上的夜烬阑往上托了托，对沐笙和秦青嘶哑道：“扶着他。”

　　没有多余的话。沐笙和秦青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几乎虚脱的小刘。

　　队伍的负担更重了，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绝望如同蔓延的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天光，也吞噬着人心。

　　沐笙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让他仿佛行走在一个粘稠的噩梦里。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耳边除了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又开始出现那熟悉的、细微的嗡鸣。他知道，这是精神透支和脱水的征兆。

　　他强迫自己看向前方的武振雄，看向那个即便背负着千钧重担也未曾弯曲的背影。那背影成了他混乱意识中唯一的灯塔。

　　“不能倒下……不能……”沐笙在心中无声地嘶吼，用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夜幕终于降临。荒野的夜晚，寒冷刺骨，与白天的酷热形成地狱般的反差。没有光源，没有篝火，他们不敢生火，那无异于告诉敌人自己的位置。

　　四人（连同昏迷的夜烬阑）挤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依靠彼此的体温勉强抵御着严寒。没有人说话，也无人能够入睡。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秦青借着月光，再次检查了小刘的伤口，脸色更加难看。她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为他包扎，但效果微乎其微。

　　“他需要水……需要消炎药……不然……”秦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其中的意味每个人都懂。

　　武振雄靠在岩石上，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步枪，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沐笙蜷缩在夜烬阑身边，感受着对方身体传来的、比自己还要冰凉的体温。他脱下自己相对完整的外套，盖在夜烬阑身上，自己则只穿着单薄的、被汗水血水浸透又风干后变得硬邦邦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伸出手，握住夜烬阑冰冷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夜烬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沐笙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屏住呼吸，凑近夜烬阑的脸。

　　“……水……”一声微不可闻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夜烬阑干裂的嘴唇间逸出。

　　他醒了？！或者说，在昏迷中感到了极度的渴求？

　　沐笙瞬间激动起来，但随即被更大的绝望笼罩。水？哪里还有水？

　　他焦急地看向秦青，看向武振雄。秦青无奈地摇了摇头。武振雄依旧闭着眼，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听到了。

　　沐笙看着夜烬阑因干渴而微微蠕动的嘴唇，看着那苍白起皮的裂口，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他们千辛万苦救出来的人，难道要因为一口水而……

　　突然，沐笙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望向被岩石遮挡大半的夜空。今夜无云，月光清冷。

　　露水！

　　荒野昼夜温差大，或许在清晨时分，草叶上会凝结一些露水！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的火花。他立刻压低声音，对秦青和武振雄说：“等天亮……或许……有露水！”

　　武振雄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初。他看了一眼沐笙，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夜烬阑和小刘，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一线渺茫的希望，但也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后半夜，在寒冷和煎熬中缓慢流逝。沐笙几乎一夜未眠，紧紧握着夜烬阑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生怕它在某个瞬间悄然停止。

　　当天边终于泛起第一丝朦胧的灰白，沐笙几乎是立刻挣扎着爬起身，不顾几乎冻僵的身体，扑向岩石外围那些低矮的、挂着些许白霜的草叶。

　　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去吮吸草叶上那微不足道的、冰凉的湿意。一滴，两滴……如同甘霖，却又少得可怜。

　　他收集不到足以饮用的量，只能将自己湿润了的嘴唇，凑到夜烬阑的唇边，用这种方式，将那一点点生命之源传递过去。

　　秦青和武振雄也加入了收集露水的行列，用类似的方法，滋润着小刘和彼此干渴的喉咙。

　　这点露水，对于他们严重脱水的身体来说，杯水车薪，但至少，暂时缓解了那焚烧般的渴感，也让希望的火苗，微弱地延续了下去。

　　天光渐亮，他们必须再次出发。

　　武振雄沉默地背起夜烬阑。他的动作比昨天更加缓慢，每一次起身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沐笙和秦青架起小刘，小刘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但依旧虚弱得无法自行行走。

　　新的一天，新的绝望征程，在荒凉的晨光中，再次开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远方，“天穹”的阴影之下，最后的倒计时，正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终点。

　　（第四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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