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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十年一梦(一)
秦固从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他觉得这是一场解脱。
三十年就像是一场梦,他困在梦魇里,困在自己织的茧里,不敢醒来。他叫秦固,小名“阿和”父亲希望他能巩固城邦,母亲希望他家庭和乐。可是他终究辜负了这个名字,秦国在他的治理下分崩离析,他也愧对妻儿。
他从四岁起就跟着林先生读书写字了,那时林宗谊也不过是个是十六岁的少年。他本就是侯爵世家的嫡出长子,又自小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城里出尽了风头。后来考举之路也是一路顺畅,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傅,给太子学术启蒙并伴读。那时的林宗谊,是一个意气风发风度偏偏的少年,对世间的人和事物都带着满腔的热情。
他那时才四岁,也不过是个家里宠溺着长大的毛孩子,并不喜欢读书写字,林先生总是换着花样哄他,让他能好好读书写字。先生甚至私下跟他说,你若学好了,我才好和国主交代,这样我们也才能有时间去玩其他。他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学习越发刻苦,这果然让国主很是满意。
林先生做过许多出格的事情,甚至是带着他一起。他五六岁时,林先生就常常偷偷把他扮成寻常孩子带到街上玩耍;他七岁那年,因为吃饭时闹脾气摔了饭碗,林先生把他带到了城外的一处贫苦人家居多的村子,不许任何人管他,愣是让他在那里呆了足足三日才接他回去;他十岁时,偶然迷上了看戏,先生就兴致冲冲地偷偷带着他走遍了整个京城的戏院,让他看了足足半年的戏,直到他最后看多了觉得厌倦了才停止;他十一岁时,在林先生的提议下,他每日就只需学半日的功课了,另半日就在街市的各家店铺里做帮手,他也就是此时认识了李家的姑娘,他未来的皇后。他有许多的先生,教兵法的,教武艺的,但唯独林先生不一样,他对林先生又敬又爱又怕。
在林先生的教导下,他似乎也长成了一个还算合格的太子。对国事政事侃侃而谈,对自己要做的事情运筹帷幄。
他谋划地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十八岁那年娶了李家姑娘,李嫣和。
他在布坊做小厮时认识了她,那时几家的姑娘夫人来挑布匹。别的姑娘都要红的粉的,她却偏偏要黑的,其他人好说歹说劝了许久她也不听。别的夫人和姑娘家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偏偏她总是和和气气对着店里的人笑。既不博同伴的脸面,也讨店里的人喜欢。后来他听见别人叫那姑娘“阿和”,他心中一惊。“阿和”是他的乳名,父母亲私下里都是这么叫他的。
许是因为一样的名字吧,他对这个姑娘满是好奇。他叫人偷偷打听了,姑娘叫李嫣和,只小她一岁,是家中幼女,是千般万般宠着长大的。李家是几代从商,嫣和的祖父和林先生的父亲还是好友。李家虽从商,但从不懈怠对子女的教育,嫣和也算是个知礼法的大家闺秀。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在春日的田埂边和她说上了话。那时李家庄子里的下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插秧中,李姑娘正拿着食盒去给那些人送饭。他混在一群过路的农民中,假装口渴难耐要讨杯水喝。温和的姑娘依然如寻常一般,笑脸盈盈地给他递上了一杯水。
再后来,他在茶馆做小二时遇见了她,在田里忙耕种时遇见了她,甚至在集市吆喝卖菜时还能遇见她。无论在哪里,她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笑地眉眼弯弯,嘴又甜,很是讨人喜欢。
一来二去,他们也逐渐说上了话。她叫他“秦公子”,总是打趣他怎么又换了差事。他也随别人叫她“何姑娘”。她对外的身份是一个常驻在李家的远方亲戚,姓何。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叫的是“何”,唯有他叫的是“和”。
十六时总在各处看到嫣和时的时光,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乐。那时的他,有父母庇佑,有林先生守着,也没有琐事烦忧。鲜衣怒马少年,每日都笑得随心。
是嫣和先向他坦白了身份。那时,两人相约了去看新出的戏。戏里穷书生和富贵人家的小姐相爱了,家人百般阻挠,世俗不容到处议论纷纷。那时的他们,从未经过磨难,天真地很,只觉得这戏说得离谱,若相爱就相爱里,管他这些做什么。在两个人互相笑着打趣戏文时,嫣和突然收了笑,认真看着他说道,“其实我姓李,李府的那个李。”
他还在思索如何回答时,嫣和又继续笑着假装不经意地说道,“秦公子你还是找个稳定的差事好些。虽然我知道你定不是池中鱼,但是若哪日你也爱上个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时,人家家里怕也是嫌弃你不知进取。”
他听着这话,只觉得狂喜。在他看来,这是明示了。是嫣和对他的明示了,明示对他的心意愿意和他交好的心意。
一时喜上心头,想要拿个杯子喝水时,还打翻了茶碗,弄得一桌的狼狈。
“我若是爱上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我一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她。” 他看着嫣和的眼睛答道。
两个人看着桌子地上的茶水,忽然相视着笑了。在他看来,这是他们两人的约定。
他十七岁时,国主说他不必再外出了,可以安心准备娶亲生子,管理朝政。他心中惊慌,知道父母亲是肯定看不上嫣和的家世和身份的。他茶饭不思了几日,终于被先生看出了破绽。林先生也未细问他什么,只是告诉他,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在这里唯唯诺诺自我颓废终究不像个男子汉。
于是,他又茶饭不思了几日。不过,这回是在想法子。
他先到父母亲身边郑重其事地说,他觉得自己身为太子,该以国事为重,不想娶妻生子,又故意地亲近侍卫。鉴于他从小到大似乎都未表现出对哪个女子的喜爱,父母亲如临大敌,觉得他是不喜欢女子。母亲苦口婆心劝了他许久,父亲也只是面色沉着地看着他,但他都不为所动,总拿国事搪塞。再后来,他又故意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对一些女子的爱意,但那些女子,不是已经嫁娶的,就是寡妇,再或者府里某个丫鬟,母亲以为他是为了不娶妻故意的,父亲脸色更是深沉。
他父亲看着他闹了一阵,觉得不成体统,决定让他从各官员家中的适龄女子中选妃。他心中惊喜了一阵,但转念一想,李家姑娘是不会在名册中的,又失去了兴致。整日装得郁郁寡欢,茶饭不香的,日渐消瘦。母亲急地一直找大夫给他看,大夫却只是说心气郁结,说不出其他。母亲只好死了心,认定他这辈子就是不会娶妻生子了。
后来,在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他让林先生组了个诗会,想方设法让李嫣和也名正言顺地参加了诗会,又在林府的一处亭子里“偶遇”了她。他在亭子里,在柳条青翠,微风和煦,阳光和暖的春日里,向他表明了身份和心迹,问是否愿意嫁给自己。嫣和只是红着脸走开了。好几日后,他才收到嫣和辗转由林先生转托的书信,里面就写了两个字“愿意”。
接下来,他就假装不经意地在母亲面前提到说,那日诗会里有个女子看着温婉可人。母亲如获大赦,赶紧就去打探是哪家的姑娘。这一番打探下来,在前些女子的对比下,嫣和竟是样样都好。父母亲也就许了这桩婚事了,接下来便费尽心机劝服了嫣和的父母和祖父,又辗转让林先生家收了嫣和做义女。
那年的七月,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亲。
似乎这件事情谋划地成功,让他增添了许多的勇气和傲气。
第二年秋天,离郡遭了虫害,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离郡的一双离家兄弟和将军成家合力逼着郡首退了位。现在离家一边治理着民生,一边集齐军队揭竿而起,想要独自成国。他那时天真地可怕,以为只是一次欠收的问题,总想要去离郡亲自和离家谈一谈,觉得自己文韬武略,定能评定此次大乱。
百官拦着他,父母亲拦着他,林先生拦着他,已经怀了身孕的嫣和拦住他,但他依然一意孤行。在一个夜里,孤身去了离郡。
他生在秦国宫里,长在物富民安的京城,就算是从小混在市井,也是在一个人人温饱的市井。他从来不知道,人生的苦,可以那般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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