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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火车慢慢进站,透过窗户遥遥能看到站台上等车送亲的人。站外天色熹微,车厢内一片惺忪,刚从半死不活的寂静中醒来,列车员大声报着站,在拥挤的过道中穿梭。
孟佰站起来活动筋骨,坐一晚上连骨头带肉都变得僵硬,血液似乎也凝固,浑身都是疲倦。
季平生从架子上把他们的行李拿下来,拉着他去车厢连接处等着开门下车。
早晨六点四十八,火车准时抵达站点,列车员打开门,无比新鲜的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凉意涌进来,准备下车的的旅客接触到这空气,逃离列车的欲望立时翻了一番。
季平生和孟佰混迹在人群中,踉踉跄跄下了车,出了站,避开拉客的摩托车主,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终于……”
到家了。
孟佰站在路边深吸一口气,肩膀被帆布包压得酸疼,但他浑然不觉,看着比省城年老几岁的街道和建筑,感慨万千。
他们在车站附近找了家旅店,暂且住下,把要将人脊背压弯的行李先放一放,才算能喘口气。
孟佰坐下来,紧绷的身体舒展开。
他闭上眼睛缓过劲,喃喃道:“回去后,我尽量跟我爸妈说通,让你先去我家里住。”
“不用着急,能说通是最好的结果。”季平生也靠在床上,疲惫溢于言表,“说不通也是意料之中——你一个人回去,还会怕吗?”
他们商量好的计划,就是季平生先在县城里住着,孟佰独自回孟庄村,不管后面怎么办,得先让他和父母见一面,见完之后再说其他的。
如果能过了他父母这关,剩下的就都可以慢慢解开了。
“不怕。”孟佰淡淡道。
“要是一时说不通,你也别跟他们犟,”季平生认真叮咛,“反正以后不走了,他们也没办法和七年前一样强迫咱们分开,咱们就一边研究中药材一边跟他们一天天磨呗,时间长了说不定自然而然的,就习惯了。”
“我明白。”孟佰把手心贴在他手背上,“我都明白。”
时间还早,两人都累了一路,躺床上补了会儿觉,过了九点,他才出发去村里。
这趟不着急,他打了辆摩的,从石灰路走到煤渣路,再到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半个多小时,才看见孟庄村的轮廓。
初秋阳光明媚,照拂着宁静的村庄,那被强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膨胀到极点,肆意翻涌起来。
孟佰鼻尖一酸。
他在村口下车,趴在槐树底下睡觉的小黑狗撩起眼皮觑了他一眼,没从他身上闻出自己人的味道,对他爱搭不理。他从帆布包里摸出火车上带下来的半根火腿肠,给它丢过去。
小黑狗立马狗腿地摇起尾巴。
孟佰沿着熟悉的路往家的方向走,这个时间有活儿的都去干活儿了,清闲的嫌太阳大在屋里呆着,一路没有人,只有草木尘土与他作伴。
他慢慢走着,中间漫长的岁月仿佛在步履间化为乌有,上次走这条路还是昨天。
他看到了那块无人问津的空地,小蓝花早开败了,杂草青黄不接,老杨树的叶子还算茂密。
家没变。
也变了,变得老了点。
孟佰站在那里怔愣少顷,蓦然如鲠在喉,到了家门口,积淀了好几天的勇气竟临阵逃脱,只给他留下一点“近乡情怯”来。
他颤巍巍伸手,取下挂在门栓上的锈锁,推门走进去。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有人给他发短信。
他摸出来看,是孟仟发的,只有短短五个字:
什么时候到?
孟佰按着键盘打字:到了。
刚发出去,他听见堂屋门响,于是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顶着半头白发的老太太,端着个搪瓷盆走出来,两人对视的瞬间,双双愣在原地。
“小、小佰……”老太太登时红了双眼,眨个眼的功夫,泪就掉下来了。
孟佰怔忡着动了下唇,喉间溢出个睽违好久的字音:“妈……”
老太太着急忙慌地,把盆子搁在一旁的石台子上,抹着泪将自己的儿子抱进怀里。
“你可算回来了呀……妈妈想死你了乖啊……到家了咋也不打个电话呢……”
她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
孟佰竭尽全力绷住的眼泪终于还是被勾了出来,视野模糊成一片。
“妈……对不起……”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也纷纷跑出来,最先跑出来的是个和堂屋那张大方桌差不多高的小女孩,扎着俩羊角辫,莽里莽撞地推开堂屋门,看见来人后又愣在原地。
孟仟紧跟在她面走出来,脸上挂着笑,也挂着双泪眼。
最后出来的是个老头,跛着脚,佝偻着腰,分明才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那么苍老。
“佰、佰啊,”老太太抹了抹眼泪,紧紧握住孟佰的手臂,仰着头看他,“咋这么瘦了啊?在外面吃不好吗?”
孟佰眨几下眼睛,眼前才清明些,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没,我不一直这样嘛,吃不胖,我过得挺好的,吃穿不愁。”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看向堂屋门口站着的人,哽咽着叫他们:“爸,姐……”
“回来啦,”孟仟开口也哑了嗓子,“回来啦就好。”
站在她跟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院子里这个陌生人,撇过头小声问她:“妈妈……他是谁呀?姥姥怎么哭了?”
孟仟扶着她的肩榜,温声道:“年年,这是你舅舅。”
“他就是那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舅舅?”年年记性好,一下就想起来了。
“嗯,是他。”孟仟半蹲下身,轻轻推推她,“快,过去把舅舅带咱屋里去。”
小丫头有些怕生,一脸不情愿,贴着妈妈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朝孟佰靠近。
“正好,我去把这苹果洗了。”申芹止住了眼泪,吸吸鼻子,又端起那搪瓷盆,“你先进屋,进屋去坐着……”
孟佰点点头,忽然发觉有人碰自己的手,一低头,看见年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身边,若有所思又不知所措抓着他的手,也不敢说话,就要拉着他往屋里去。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任由小家伙拉着走了。
屋里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零食水果,年年完成任务后立马撒开了手,跑到妈妈身边。
孟仟说:“知道你要回来了,妈今天起了个大早专门去买的。”
“我又不是客人,买那么多做什么。”孟佰轻声说,“回头吃不完再放坏了。”
孟仟碰碰他的手,低声道:“妈每天就这点念想,你回来,她高兴,盼了好几天了。”
孟佰默默点头,又问:“顺哥……他对你还好吧?”
顺哥就是孟仟的丈夫,他走之前两家人基本没啥来往,关于孟仟怎么跟他结婚的,他也没有问过,但想想也能猜出来,大概就是住一个村子里,年纪相当男未娶女未嫁,找个媒人撮合一下就成了。
孟仟没什么脾性,不管喜不喜欢,只要没什么大问题都会接受的。
“他挺好的。”孟仟淡淡道,“对我和年年都好。”
孟佰仍旧只是点头。
孟建国坐在椅子上,从他回来就一直默不作声。
他心里没底,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才看过去,叫了声“爸”。
孟建国看着他,眼睛比他记忆里更混浊,声音也更沉:“这几年,在外边,没受啥委屈吧。”
“没有,”孟佰说,“都挺好的。”
“那就好,”孟建国张了张嘴,“家里也没啥事,后头……还走吗?”
孟佰摇摇头:“不走了,我跟……我这趟回来,就是打算在家找点事干,想着把南边那块地包下来,种点药材。”
“种药材……”孟建国沉声念叨,“也好,在家里干啥都方便……”
父亲变得比从前更沉默,沉默得像一座山。
孟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孟仟推了推年年,小声道:“年年,还没叫舅舅呢。”
年年虽然对他警惕,但格外听话,让叫谁就叫谁,乖乖巧巧地喊了声“舅舅”。
孟佰如蒙大赦,蹲下身与她平视,小女孩脸上肉嘟嘟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舅舅。”年年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是你妈妈的弟弟,是姥姥姥爷的儿子,明白吗?”孟佰笑着说。
“姥姥姥爷是你的妈妈爸爸吗?”
“对呀。”
“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他们身边呢?我就一直在我爸爸妈妈身边。”
孟佰哑然失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孟仟也蹲下来,拉着小丫头的手,柔声细语地讲:“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在爸爸妈妈身边呀,小朋友长大之后都会去探索世界,舅舅是去探索世界啦,所以才不在家。”
这话说进了年年耳朵里,也说进了孟佰心里。
他看着自己的姐姐,恍恍惚几年过去,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姑娘,如今也成了一个母亲。
申芹端着洗好的苹果回来,立马拿了一个给孟佰:“来,快尝尝甜不甜!”
孟佰忙不迭接过,咬了一口,沁心入骨的甜。
“你说你,一个人在外边,吃住都要钱,还总往家里寄钱,”申芹拉过椅子坐下,“我跟你爸都不敢乱花,怕你用钱的时候没地要。”
“寄回来的钱就是给你们用的,”孟佰说,“我留的钱都够自己花的,你们不用太省。”
“我们节省一辈子了,真要花也不会花。”申芹从搪瓷盆里又拿出个苹果,甩掉上面的水珠,递给年年,“小心别硌着牙。”
年年捧着苹果跑出去玩了,孟仟也坐下来,指着左手边那扇紧闭的门:“你这几天还住你那个屋吧。”
孟佰囫囵应了一声,未置可否。
孟仟说:“妈每天都得进去打扫一遍,这么些年没落一点儿灰。”
申芹锤了锤腰,笑着说:“这不是怕他万一哪天突然回来了,来不及收拾。”
孟建国蓦地起身,边出去边说:“待会儿太阳出来了,把他那被褥床单枕头都拿出去晒晒。”
“我想着呢。”申芹答应道,说完指着他小声道,“你爹现在越来越闷了,但是你别看他一天到晚没几句话,前两年你那屋里锁锈得不能用了,他一声不吭买了把新锁换上。”
孟仟接道:“他心里头也想着你,不比谁想得少。”
孟佰心口堵得慌,他还压着事儿,怎么也轻松不起来,看着母亲和姐姐的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不会让她们难受。
孟建国去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跟在年年后边回了屋,小丫头啃剩一半的苹果,落到了她姥爷手上。
年年扒着小桌子,磨蹭到他旁边。
孟佰看着她,听到她问:“舅舅,探索世界好玩吗?”
他呼吸一滞,旋即笑了一下:“每个人要探索的世界都不一样,好不好玩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毕竟,他探索的世界步履维艰。
且现在正在步履维艰的半途中。
孟佰不敢拖太久,这件事只能快刀斩乱麻,拖得越久越难办。
“爸、妈,”迟疑良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出声道:
“你们知道我这次为什么会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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