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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惊世之问
养心殿的喧嚣与血腥已被夜幕暂时掩盖。长公主萧令仪并未回寝殿,而是独自留在观星阁顶层。琉璃宫灯散发出柔和却冰冷的光晕,映照着紫檀木案几上那份刚刚誊抄好的、加盖了皇帝玺印的诏书副本。诏书内容清晰:痛斥五皇子萧景琰勾结妖邪、祸乱宫闱、意图谋逆,现已伏诛;褒扬长公主萧令仪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肃清君侧;着八皇子萧翡迟入主东宫,即太子位,择吉日行册封礼。
一切都按照她的棋局在走。萧景琰死了,死得“恰到好处”,死得“大快人心”。皇帝彻底成了她掌中的傀儡。萧翡迟,这枚她精心挑选、悉心培养的棋子,即将被摆上棋盘最显眼的位置。京城的天,已然变色。
她指尖拂过诏书上“太子萧翡迟”几个字,凤眸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疲惫。权力之路,从来都是白骨铺就,今夜不过是添了几块新砖罢了。
“殿下。”阴影中,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浮现。这是她安插在愉嫔身边最隐秘的暗卫首领,代号“影枭”。影枭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低沉而毫无情绪,“愉太妃已安寝。八皇子殿下…求见。”
萧令仪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萧翡迟?深夜求见?不在东宫准备册封大典,来这观星阁做什么?
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面上却依旧平静:“让他进来。”
“是。”影枭无声退下。
片刻,轻微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萧翡迟的身影出现在阁楼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雨过天青色锦袍,身形略显单薄,低眉顺目,在门口恭敬地躬身行礼:“翡迟拜见姑母。”声音清澈温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经历宫变后的疲惫与惊魂未定。
“起来吧。”萧令仪端坐主位,目光审视着他,“夜深了,不在东宫好好休息,来此何事?可是册封之事有何疑虑?”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上位者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愉嫔那边刚安插好钉子,他就来了,是巧合?还是…影枭暴露了?
萧翡迟缓缓起身,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目光迎向萧令仪审视的视线。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澈纯真、带着几分懵懂依赖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深邃、沉静,甚至…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清明!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往日的怯懦与稚气,只有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
萧令仪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绝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萧翡迟。
“姑母,”萧翡迟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温顺,多了几分平直的陈述,“翡迟此来,是为求姑母一件事。”
“讲。”萧令仪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不喜欢超出掌控的感觉。
萧翡迟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萧令仪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萧令仪清晰地看到他颈侧衣领下,一抹极其新鲜的、暧昧的淡红痕迹。萧令仪凤眸微眯,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姑母,”萧翡迟仿佛没注意到萧令仪眼神的变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翡迟…无意于皇位。”
什么?!
饶是萧令仪城府如海,此刻也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震得心神剧荡,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那双冰冷的凤眸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萧翡迟直视着她眼中的惊涛骇浪,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解脱:“翡迟说,那个位置,翡迟不想要。”
不想要?!
她布局多年,铲除异己,甚至不惜掀起宫变血洗皇城,将他这个生母卑微、毫无根基的皇子扶上太子之位,眼看就要成为帝国未来的主人…他竟说…不想要?!
荒谬!可笑!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背叛感!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萧令仪头顶!她几乎要拍案而起!但多年养成的城府让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如同淬了冰:“萧翡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圣旨!是国本!岂容儿戏!你可知为了今日…”
“翡迟知道。”萧翡迟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那语气中的笃定让萧令仪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知道姑母为了将翡迟推上这个位置,耗费了多少心血。知道林将军…为了‘教导’翡迟,付出了多少‘辛劳’。”
提到“林将军”和“教导”时,他的语气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停顿,眼神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萧令仪的目光死死盯着他颈侧那抹红痕,一个她隐隐有所猜测、却从未深究(或者说刻意忽略)的、令人不齿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脑海!
林世安…与萧翡迟…?!
她终于明白,为何萧翡迟的眼神一夜之间判若两人,那并非成长,而是…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后的清醒…或者说,是绝望之后的疯狂!是林世安那个混蛋…他竟敢…
“所以,”萧翡迟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萧令仪心中翻腾的惊怒与杀意,他微微歪着头,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问出了一个让萧令仪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问题:
“姑母雄才大略,智谋无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京城的天色,您说变就变了。”
“既然如此…”
“姑母您自己,何不坐上那个位置?”
轰——!!!
萧令仪只觉得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脑中炸开!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冻结又疯狂奔流的轰鸣声!
何不…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女子称帝?!牝鸡司晨?!这念头…这念头…她从未想过!或者说,是深埋在最隐秘的角落、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禁忌,这是大逆不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足以让整个萧氏皇族、让满朝文武、让天下士林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的滔天大罪!
“住口!”萧令仪几乎是失态地厉声喝道,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宫袖拂落了案几上的茶盏,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萧翡迟!你疯了!此等悖逆之言,足以让你万劫不复!本宫念你受惊过度,胡言乱语…”
“悖逆?”萧翡迟非但没有被她的疾言厉色吓退,反而向前逼近一步!他清秀的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潮红,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的光芒!“姑母!什么是悖逆?什么是规矩?!”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伪装的尖锐:“规矩是男人定的!是那些坐在朝堂上、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蝇营狗苟的男人定的!他们定下规矩,说女子不得干政,说女子不得为帝!可他们自己呢?五皇兄勾结妖邪,父皇沉迷丹药,朝中衮衮诸公结党营私!他们守规矩了吗?!”
“姑母!”萧翡迟死死盯着萧令仪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内心最深处那道无形的枷锁:
“若是有人不同意,姑母便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看看性命和规矩,到底哪个更重要!”
“……”
死寂。
观星阁内,只剩下萧翡迟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宫灯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萧令仪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凤袍下的身体僵硬如铁,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萧翡迟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将剑架在他脖子上…看看性命和规矩,到底哪个更重要!”
简单,粗暴,却…直指权力最原始、最血腥的本质…
她一生都在权力的棋局中运筹帷幄,以智谋、以手段、以规则去达成目的。她习惯了在规则之内跳舞,习惯了利用规则去钳制他人。她厌恶萧景琰的无法无天,鄙夷皇帝的懦弱无能,她自诩是规则的掌控者。
却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为那个制定规则、甚至…践踏规则的人…
女子称帝…将剑架在反对者的脖子上…
这个念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无数被压抑的、疯狂的、野心的火焰瞬间从她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喷涌而出!烧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看着眼前眼神疯狂、颈带红痕的萧翡迟,看着这个被她当作棋子、却反手给了她最致命一击的侄子,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不,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巨大的眩晕和…一种荒诞的、令人窒息的可能性!
萧翡迟看着长公主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疯狂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和…报复的快意。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缥缈:“林将军那边…翡迟会去‘说服’他。姑母…不妨好好想想。”
说完,他再次恭敬地躬身一礼,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观星阁。留下萧令仪一人,僵立在满地的碎瓷片和摇曳的烛光中。
过了许久,许久。
萧令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走向巨大的雕花窗棂。窗外,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在夜色中沉睡的巍峨宫城。皇城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那保养得宜、曾经只执掌玉如意和朱笔的手指,此刻却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性命…和规矩…”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阁楼角落兵器架上,那柄装饰华丽、象征着皇家威仪、却从未真正饮过血的御赐宝剑上。
剑身冰冷的寒光,在宫灯的映照下,刺痛了她的眼。
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足以掀翻整个天下的道路,带着血腥与荆棘,就这样被一个疯狂的少年,用最赤裸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窗外,更深露重。一只不知名的夜枭,在宫檐上发出凄厉而短促的鸣叫,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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