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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南
快过年的前几日,寒风已经带着年味刮进了都城,萧璟诚刚从城外军营巡查回来,就被宫里来的内侍传召进宫。宁封帝李昊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了一个提议——他打算将萧家历代为国捐躯的将军们,尽数移入云州昆阳城的“英魂殿”供奉。那英魂殿可不是寻常之地,殿内悬挂着上百幅人物画像,每一幅画中之人,都是淮朝开国以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的忠臣良将,是整个王朝最受敬仰的“活传奇”。
众臣听闻此事,自然是齐齐附议,连半点异议都没有——萧家满门忠烈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将他们请入英魂殿,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萧璟诚站在武将列中,心里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波澜:他当然知道英魂殿的分量,可他更清楚,自己的兄长萧沉凌当年并非真的战死沙场,而是为避祸事隐匿了踪迹。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事压在心底——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一旦把兄长尚在人世的消息捅出来,外头“萧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便会顷刻崩塌,萧沉凌更会从人人称颂的忠勇将军,变成畏战避祸的逃兵,到时候别说入英魂殿,整个萧家都可能被卷进非议的漩涡里。
……
准泰5727年四月初三,暮春的暖意刚漫过云州的城墙,萧璟诚从云州处理完英魂殿入祀事宜,刚回到王府歇下,宫里的旨意就又追了过来——他收到了前往夷南国的受邀文书。拆开文书一看,他便知这趟差事自己非去不可:夷南内乱已久,宁封帝是想派使团去探探虚实,顺便敲打一下那位暂掌大权的逍王冯言知。一同受邀的,除了他,还有安王李燃,以及另外四个可自由举荐的随行名额。
萧璟诚放下文书,心里早已猜透了几分——他知道暮渊黎那小子的性子,只要听说自己要出门,哪怕没人提及随行的事,他也一定会主动凑上来。果不其然,他刚把文书放在桌上,暮渊黎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拍着胸脯道:“阿诚,夷南那地方乱得很,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陛下那儿我已经递了自荐文书,这回说什么也得跟着你!”
暮渊黎的话音刚落,门外就又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是掌印太监沈竫。他撩着袍角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笑:“陛下既然给了自由名额,那算臣一个。正好也去夷南看看,这乱局到底乱成了什么模样。”
沈竫这话一出,站在他身后的小太监逸尘顿时坐不住了。逸尘虽只是沈竫身边的随堂太监,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却最是忠心护主,当即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也去!臣愿一直追随督主左右,不敢离弃。”众人都知道逸尘对沈竫的心思,况且他身份低微,就算跟着去,也不算在那四个正式名额里,倒也没人反对。
这边刚定了三人,那边安王李燃的随行人员也定了——他去哪,身为他相父的丞相楚承许,自然是要寸步不离跟着的。这么一来,四个自由名额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没等众人开口,一直站在一旁的御史中丞断溪梦就率先开口:“陛下,臣愿自荐前往夷南。此去既能查探夷南民生,也能为使团草拟文书,尽一份绵薄之力。”
断溪梦这话刚说完,颂元茗就急眼了。她本就想着跟断溪梦一同出行,此刻哪里肯落后,当即上前道:“陛下,臣也得去!溪梦去哪,臣就去哪——不就是多一个人吗,想来那夷南的老鬼,巴不得咱们多去几个‘贵客’,好让他那儿多些埋骨的地方。”她说得直白,众人却都心知肚明:冯言知本就没安好心,多去一个人,不过是多添一分风险罢了。
夷南这地方,早就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粥了。自从他们的前君主被萧璟诚取下首级、拎回千程示众后,本就暗流涌动的夷南内部,更是彻底乱成了一团——各方势力为了抢夺皇位,拼得你死我活,连半点情面都不讲。前君主在世时,本有十六个皇子,可经这么一闹,如今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几个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最后倒是被一直蛰伏的逍王冯言知捡了个便宜,以“稳定朝局”为由,堂而皇之地“暂时代理”了皇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要一步步蚕食皇权,最终取而代之。
其实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清楚,皇子们面对这位心狠手辣的“好叔叔”,根本没有半分胜算——冯言知在朝中经营多年,手里握着兵权,又极善谋算,那些年轻的皇子们,不过是他夺权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夷南这个国家,不仅政局乱,骨子里的制度更是腐朽不堪。和轩驰国一样,他们至今保留着许多早已被淮朝废除的封建陋习,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境内公然允许开设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青楼,且官府从不加以管束。更荒唐的是,在夷南,女子的地位卑微到了尘埃里,不仅不能读书识字,连出门都要受诸多限制,甚至可以被男子随意买卖——这种践踏人权的制度,放眼整个淮朝统治下的疆域,都是绝无仅有的不合理。
可夷南的乱局,远不止于此。冯言知虽说暂掌了大权,却根本压不住底下的暗流涌动——那些手握兵权的地方将领,个个都心怀鬼胎,明面上对冯言知俯首帖耳,一口一个“逍王千岁”,暗地里却在自己的领地大肆招兵买马,连朝廷下拨的赋税都敢偷偷截留,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更离谱的是,为了快速扩充军备,冯言知竟公然默许地方官将流亡的平民随意抓来充军——抓人的时候不问男女老少,只看身量是否够格拿起刀枪;至于军队所需的军械、粮草,他更是不管不顾,全凭各营自己想办法筹措。这一来,本就混乱的地方更是彻底变成了弱肉强食的炼狱——士兵们为了抢粮草,不惜劫掠村落;地方官为了凑军饷,更是变本加厉地压榨百姓,整个夷南都笼罩在一片绝望之中。
萧璟诚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夷南边境时,刚绕过一片荒林,就撞见一队溃兵正在劫掠前方的村落。那些士兵个个衣衫褴褛,身上的铠甲锈迹斑斑,手里的刀枪也豁了口子,一看就是打了败仗逃出来的。他们刚从村民家里抢来几袋粮食,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被另一伙装备稍好的队伍追了上来,两拨人当即在村口砍杀起来,鲜血瞬间染红了村口的土路。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半边树干都被血浸成了暗红色,看着触目惊心。几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缩在村头的柴房里,双手死死捂着孩子的嘴,连哭都不敢出声——后来她们才战战兢兢地说,这样的劫掠和厮杀,在夷南早已是家常便饭,前阵子还有位皇子为了逼迫对手出来决战,一把火烧了半座城,城里的百姓要么被烧死,要么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断溪梦虽出身文臣,平日里最是讲究礼法纲常,可亲眼见到这般惨状,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她本想上前拿出淮朝的律法条文,跟那些士兵理论一番,却被身旁的颂元茗一把拉住了胳膊。
“别去。”颂元茗摇了摇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村口的厮杀,“在这里,道理是讲不通的——刀,才是唯一的道理。”
萧璟诚站在高坡上,望着远处火光渐起的城镇,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颂大人说得对。咱们来这儿,不是来跟他们讲道理的,是来看看,这夷南的烂摊子,到底还有没有救。”
暮渊黎勒紧马绳,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挂着“销金窟”牌匾的青楼——那楼檐下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明明是白天,却盏盏亮着,门口车水马龙,倒比皇宫还要热闹几分。他嗤笑一声:“你们看那楼里的排场,白天都这么热闹,可见里头有多荒唐。我来之前就听说,冯言知的那个侄子,天天泡在里头,把从百姓手里抢来的女子当筹码赌钱,输了就随意打骂,简直畜生不如。”
话音刚落,就见那青楼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上的衣衫被扯得破烂不堪。她身后跟着几个醉醺醺的汉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追着,手里还拎着鞭子。那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裹着的襁褓,里面显然是个婴儿——眼看就要被追上,她突然瞥见了高坡上的萧璟诚一行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即朝着他们的方向跪了下来,用生涩的淮朝官话哭喊:“大人……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了……”
李燃性子最是急躁,见此情景,下意识就想拔刀冲上去,却被身旁的楚承许一把按住了手腕。李燃皱着眉看向楚承许,见他微微摇了摇头,又瞥了眼不远处的沈竫——那位掌印督主正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着手指,眼神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显然是想先看看风向,再做打算。倒是站在沈竫身后的逸尘,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眼里满是焦急,可想起沈竫的吩咐,又不敢擅自上前,只能咬着唇站在原地。
就在那几个汉子快要追到女子身边时,断溪梦忽然轻笑一声,抬手解下腰间挂着的一块羊脂玉玉佩,猛地朝着领头汉子的方向扔了过去——玉佩带着劲风,正好砸在那汉子的额头上,瞬间磕出了血。
“放肆!”断溪梦的声音清亮,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这可是逍王冯言知的地界,你们竟敢在此当众劫掠,就不怕被逍王问罪吗?”她说着,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玉佩,“仔细看看,这玉佩上的徽记,你们认得不?”
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伸手摸了摸流血的额头,低头看清了地上玉佩的纹路——那是冯言知亲赐的蟠龙徽记,整个夷南都知道,这样的玉佩只有三个人有,皆是逍王最信任的人。他哪里还敢再多言,脸色瞬间煞白,连滚带爬地捡起玉佩,塞回断溪梦手中,又带着身后的几个汉子磕头求饶了几句,便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青楼,连大气都不敢喘。
女子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谢恩,额头都磕出了红印。逸尘见状,急忙上前想扶她起来,却被那女子惶恐地往后缩了缩,避开了他的手。“大人……使不得……”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深深的畏惧,“女子卑贱……脏了身子……不敢碰您的衣袍……会污了大人的清誉……”
逸尘怔在原地,看着女子鬓角那道还未愈合的伤疤,以及她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萧璟诚那句“刀就是道理”的意思——在这片连人都被分成三六九等、女子连基本尊严都没有的土地上,所谓的公理正义、礼法纲常,或许真的要先沾过血、亮过刀,才能勉强站得住脚。
而此刻,远处的城镇里,冯言知正坐在城主府的虎皮椅上,听着手下的谋士汇报萧璟诚使团的动静。“哦?这么说,萧璟诚那小子也来了?”他端起桌上的鎏金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的琥珀色烈酒,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也好,当年他取了我那不成器的兄长(前君主)的首级,让我夷南丢尽了脸面,如今他主动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站在一旁的谋士见他神色不善,急忙低声劝道:“王爷,属下听说,那断溪梦身上带着您之前送去千程的玉佩,她在边境用玉佩震慑了您的人……这会不会打草惊蛇,让他们察觉到您的心思?”
“无妨。”冯言知仰头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冷笑一声,眼底满是算计:“一块玉佩而已,本就是我故意送去千程,让他们放松警惕的诱饵。他们越是信任这枚玉佩,日后栽的跟头就越大。毕竟,这夷南的土地,最不缺的就是……埋骨的地方。”
冯言知为萧璟诚一行人准备的宴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场鸿门宴——只不过他暂时还不想把事情闹大,没打算当场搞出人命,只想先探探使团的底细,再慢慢谋划。
设在城主府正厅的宴席,排场大得惊人:鎏金打造的酒壶里盛着上好的琥珀色烈酒,案几上摆着烤得油光锃亮的整只烤羊,旁边还放着各种珍稀的瓜果点心。可再丰盛的酒菜,也掩不住厅中弥漫的浓重脂粉气——那气味甜腻刺鼻,让人很不舒服。冯言知拍了拍手,十几个身着薄纱、妆容艳丽的女子便从屏风后鱼贯而出,腰肢款摆间带着刻意练过的妩媚,眼波流转着,就朝着萧璟诚一行人身边凑了过来,显然是想靠美色拉拢人心。
“诸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冯言知端着酒杯从虎皮椅上站起身,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夷南之地偏僻粗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这些都是本地最出众的女子,懂些歌舞琴瑟,今日就让她们陪各位大人喝几杯,暖暖身子,也算尽了本王的地主之谊。”
话音未落,已有两个身段妖娆的女子怯生生地往李燃身边靠了过来,伸手就想为他斟酒。李燃最是厌恶这种场合,眉头瞬间皱成了一团,猛地侧身避开,脸色沉了下来。楚承许见状,适时上前一步,抬手挡在了李燃身前,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逍王费心了。只是我等此次前来,是身负宁封帝的皇命,为两国邦交而来,议事要紧。这些俗礼,就不必了吧。”他身为当朝丞相,又是李燃的相父,这话既端足了身份,又不动声色地护了李燃,可谓滴水不漏。
另一边,沈竫见有个女子想往他身边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将腰间佩戴的长刀往案几上一拍——“当啷”一声脆响,瞬间压下了厅中的暧昧气氛。“本督主行事,向来不喜旁人伺候。”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气势十足,压得那女子顿时僵在原地,连头都不敢抬,只能讪讪地往后退。
逸尘的反应更直接——他连眼尾都没扫一下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语气带着几分冷意:“逍王这是何意?是想让这些女子来听我们商议国事,还是觉得我等千里迢迢赶来夷南,是为了寻欢作乐的?”他声音不算高,却像冰锥似的刺破了厅中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那几个正往他这边走的女子,顿时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暮渊黎倒是比众人镇定些,只是在那女子伸手想碰他酒杯的时候,用腰间的长刀轻轻挡住了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美人虽好,可惜我这人认生,不习惯旁人近身。况且——”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萧璟诚,笑着补充道,“我弟弟还在这儿,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在他面前做些不正经的事,带坏了他,是吧?”
暮渊黎这话一出,厅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萧璟诚身上。他面前的那个女子,正端着酒壶想为他斟酒,手腕刚抬到半空,就被萧璟诚用指尖轻轻按住了——他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多谢逍王美意。”萧璟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却清晰,“只是我萧家有祖训,在外公干、商议正事时,不可因女色误事。”他这话半真半假,却堵得严严实实,那女子只好讪讪地退开。
冯言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挥手让女子们都退下:“是本王考虑不周了。诸位都是栋梁之材,心思全在正事上,倒是我唐突了。”
厅中脂粉气散去,气氛反而更冷了几分。楚承许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扫过冯言知:“不知王爷召我等前来,究竟有何要事商议?”
冯言知放下酒杯,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他觉得并非美人计不成,而是这邦“正人君子”在公共场合死要面子。他慢悠悠地抚摸着杯沿,声音沉了下来:“自然是为了夷南与千程的‘和平’。只是这和平的价钱,还得好好算算。”
“和平的价钱?”颂元茗忽然嗤笑一声,她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开口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嘲讽,“逍王是想让千程为你们内乱的烂摊子买单,还是觉得取了前君主首级的靖南侯会怕你这暂代的王位?”
冯言知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挂着笑:“安王说笑了。夷南与淮朝接壤,若我地界不稳,难免有流寇窜入千程边境滋扰。本王愿约束各部,保边境无虞,只是——”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案上的烤羊,“军中粮草不济,总得有笔银钱周转。再说,前君主虽有错,终究是夷南的王,萧将军取其首级,总得给夷南百姓一个交代吧?”
这话一出,楚承许的手指在杯沿轻轻叩了叩:“王爷想要多少银钱?又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不多,三百万两白银,再加……”冯言知看向萧璟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萧将军需在夷南皇陵前跪叩三日,以慰前君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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