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林墨的行动力从未让陈迟失望。不过两天时间，一份关于“星辉资本”及其与江瀚城关联的初步调查报告，就摆在了陈迟的工作台上。报告内容触目惊心，远超陈迟的想象。

　　“星辉资本”表面从事风险投资，实则涉嫌利用空壳公司进行复杂的资金转移和洗钱活动。江瀚城入狱前就与这个集团关系密切，出狱后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通过“星辉项目”这个幌子，将他儿子江屿牢牢绑上他们的战车，利用其建筑设计师的身份和专业能力，为某些非法地产项目和资金流转披上合法外衣。

　　报告里还附带了林墨托人打听到的、江屿近期面临的压力细节——王律师几乎不间断的骚扰，设计院里隐约流传的关于他“即将参与家族重大项目”的“风声”，以及他搬离老宅后，似乎仍有不明身份的人在留意他的动向。

　　每多看一行字，陈迟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他仿佛能看到江屿独自一人，是如何在这样一张无形又肮脏的巨网中挣扎，孤立无援，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的猎食者。那种被至亲背叛、被势力胁迫、且职业生涯与清白都受到严重威胁的处境，足以将任何人的意志摧垮。

　　难怪……难怪他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推开自己。他不是不爱，是太爱，爱到宁愿自己身陷囹圄，万劫不复，也要把他干干净净地推开，不让他沾染半分泥泞。

　　陈迟合上报告，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酸水里，又软又疼，更多的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怒意——对那些试图操控、毁掉江屿的人的怒，也对江屿那种自以为是的、独自承受一切的笨蛋行为的怒！

　　他不能再等了。

　　他拿起手机，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拨通了那个他烂熟于心、却许久未曾拨出的号码——江屿留在书店周老板那里的联系方式。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电流的微弱噪音，以及……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不确定的呼吸声。

　　“喂？”是江屿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陈迟的心脏像是被这熟悉的声音狠狠撞了一下，喉头瞬间哽住，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腾汹涌，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头。

　　电话那头也陷入了沉默。只有彼此通过电流传递的、细微的呼吸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那沉默里，充满了惊愕、慌乱、无措，或许……还有一丝连江屿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陈迟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开口，叫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

　　“江屿。”

　　电话那端，呼吸声猛地一滞。

　　陈迟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压抑已久的情感的语气，继续说道：“你的书，在我这里。《无名的裘德》，还有……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看到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递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陈迟几乎能想象出江屿此刻的表情——一定是脸色煞白，瞳孔收缩，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剥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真实。

　　“我……”江屿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慌乱，试图解释，或者说，试图否认，“我不知道……那只是……”

　　“江屿，”陈迟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着我收藏了七年的那些关于你的照片和记忆，告诉我，那只是‘只是’什么？”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只有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和混乱。

　　陈迟乘胜追击，不再给他任何构筑心防的时间：“我知道‘星辉项目’的事了。我知道你父亲在逼你。我知道你现在很难。”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不容反驳的坚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这一次，你休想再一个人扛。”
　　“把地址给我。现在。”

　　不是询问，是要求。
　　是打破了所有界限和伪装后，最直接、最不容回避的靠近。

　　电话那头，江屿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巨大信息和情感的浪潮彻底击懵了。他所有的防御，所有的坚持，在陈迟那句“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看到了”面前，土崩瓦解。

　　他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的、视为生命最后一点隐秘温暖的珍宝，被如此直白地摊开在了对方面前。羞耻，难堪，恐慌，还有……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想继续把他推开，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最终，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听筒里传来江屿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哽咽破碎的声音，报出了一个地址。

　　那声音里，充满了放弃抵抗后的疲惫，和一种……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的、孤注一掷的脆弱。

　　陈迟紧紧握着手机，指节泛白。
　　“等我。”
　　他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没有片刻迟疑，他拿起桌上那个牛皮纸包裹的《无名的裘德》，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工作室。

　　夜色深沉，城市灯火流淌。
　　这一次，他不是在黑暗中无望地守望。
　　他是带着所有的真相和决心，奔赴一场迟到太久的、破冰之战。

　　而电话的另一端，江屿握着已经结束通话、屏幕暗下去的手机，呆呆地坐在那个狭小房间的床沿，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是恐惧，是解脱，还是……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已经分不清了。

　　**（第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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