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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死
是夜,嵰州城百姓皆能看见山巅火光照破黑夜,这道天雷引地火,整整燃了半夜方休,整个山头都遭了殃,黑云滚滚,遮云蔽月,惶惶兮有如天谴,直至熹微,一夜黑沉才算散去。日光洒下时,嵰城山顶已是一片焦土。
嵰城山这番巨变,赵其华与大教习自然也听闻了,天方破晓,官府便带人上了山。如今冬日肃杀,枯树干草一燃便是漫山遍野,昨夜各家弟子竭尽全力扑火,将火拦在山腰之上,万幸最终只焚毁了校场附近几十所房屋。
清晨,各家复又登上山顶,常不慕已然灰飞烟灭,周围却也不见海棠踪影,校场上只余一把遗剑,竖直捅破石砖,浩然竖立焦土之上,以剑为中心,方圆数尺竟然并未受火焰侵扰,仍是整洁青砖色泽。秦南箫虽早已隐隐有了预料,真见到这场景,也只觉得无比吃惊。
校场之下击退自己与温少庭的那一击,果然是蕴着心法的剑意。如今再一看海棠遗剑,又如何不知常不慕这场血雾阵,真让海棠悟了道。虽在场诸人早知她悟道已成定局,不过是迟早的事,可她年纪轻轻,就真有了开宗立派的本领,仍然感到一阵心悸。
南星剑派祖师创南星剑法时岁二十八,海棠如今二十,堪称后生可畏。
只是不知如今她去了何处。
大火焚烧了一切过往的恩怨情仇,但火焰掠过之处,却带来了新的生机。因着当时嵰城山上莫名出现的欢喜宗人,众家认定山上必有密道,只苦于将嵰城山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发现,火势过后,校场青砖变脆,上乐派一名弟子走过之时,竟踏破砖石,直直掉了下去,于是那条密道便见了天日。
而随之出现的,是南星剑派藏经洞。
南星剑派虽亡,但心法才是一派之根基,只要心法仍在,传承便不算断绝,足可见其紧要。于是这藏经洞的归属,便成了各家必争之物。哪怕有赵其华与大教习在此,仍是想要不惜脸面地将藏经洞争来,就是家主自己觉得掉价不曾开口,也未阻止手下人争个天翻地覆,对于上乐派和天工派而言,就算只是一两卷残经,也能让他们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争抢的名头,莫过于保护与传承,冠冕堂皇到不忍卒听,赵其华已是人精,面上乐呵呵看不出心中想法,那大教习到底岁数轻,听到各家说话,抱臂一脸不屑地站在远处。
“论起亲故来,谁家祖上不曾沾亲带故,但若要论亲疏远近,掌门夫人出自虚危城,谁又能有虚危城近?”秦南箫如此说了一句,便将注意全引到酆恩序身上,于是众人转头等他发话。
酆恩序冷眼旁观多时,见状只说:“诸位不必再争,若南星剑派仍有遗孤,无论是嵰城山还是藏经洞,自然不需要诸位守护。”
“酆城主说得轻巧,”步时似是病愈,又出来主事,哼了声,说,“只要遗孤在世,我们这些叔伯姑嫂,自然都是要照拂的。只是不知南星剑派出事日久,遗孤又何在啊?”
酆恩序抬手,身后人群分开,正走出失踪的海棠,身后跟着何伯与诚儿。何伯是掌门方家的管家,时常跟着掌门出入,在场人中,确有不少人认识他,当下惊呼出声。何伯走上前来,面上老泪纵横,将幼主如何逃亡,如何得到海棠与酆恩序相救的经历诉说,众人才相信,方家真留下了血脉。
赵其华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满脸疼惜地看着方子诚,说:“这是青羽郡主的幼子吧。咱家也是看着郡主长大的,这模样,与郡主幼时像极了。”
他抹抹湿润眼角,真情道:“小公子幼年遭了大难,着实令人痛心。幸而苦尽甘来,今后有酆城主抚养,定然也能长成栋梁之材。”
赵其华转身对着众位家主,一锤定音:“既然南星剑派尚有血脉存世,嵰城山与藏经洞自然待他长大承继。”他对酆恩序点头,“就有劳酆城主为外甥守住家业了。”
在场诸人闻言,稍稍变了颜色。他这番决断,与来为酆青羽奔丧的性质截然不同。朝廷有不参与江湖争斗的规矩,就是承认虚危城有替南星剑派守成的资格,也当众家主一致决断,而不该由个阉人安排。而赵其华在此,他的话代表的就是宫中那位的意思,他这回千里奔丧,密而不发,打了众家一个措手不及,至此才图穷匕见,温情外衫一朝撕毁,透露出来的,就是如今宫里那位,趁着南星剑派灭门,要准备动动江湖局势。
实则早年便有人觉察今上对武林局势的不满,但与朝廷有关联的,只有虚危城,酆恩序十年闭门不出,只接下过秦南箫的邀约,他们费尽心思托秦南箫去探口风,也未有丝毫周旋余地。如今赵其华出面,一断就是南星剑派遗宝去留,怎能不让人心惊。
南星剑派余事已了,上山的各家,当真没捞到一丝好处。但当务之急,还有另一件事商议,便是欢喜宗的威胁。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直在世家头上动土,自然是无可忍让,新仇旧恨堆在一处,当然要报复。但各家都熬了一夜,相约今日歇息,明日再议,各自下山。
酆恩序亦回到城中别院,他脸上牙痕已消,但自离开嵰城山,周身便带上隐约可见的煞气,显然是动了怒,近身随侍的影四与影六噤若寒蝉。刚到屋门口,酆恩序取走影四手中马鞭,冷着一张脸进了门。
影四与影六面面相觑。
影六做了个口型:守着?
影四横起手掌,抹过脖子:找死?
于是二人带着附近的影卫远退,守在别院之外。
且说酆恩序提着马鞭进了房屋,见到屋子里茫然坐在地上的钺。他已自己摘了面具,头脸上还残留先前七窍流血时的血痕,见到主人进来,立刻跪坐起身,就要朝他扑来,行事哪还有半分稳重,简直退行成六七岁的稚童。酆恩序一脚将他踢开,拎起桌上烈酒对着鞭子浇下,直至皮革浸透。
钺在地上轱辘一滚,停下时又稳稳跪住,愣在原地,似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见酆恩序走来,一脸小心讨好地再往他身边凑,却在看到他冰冷神色时身体一僵,随即迎来一道鞭风,毫不留情重重打在胸口。
钺毫无防备,胸前平添道血痕,喉咙中滚出一串哀鸣,连滚带爬地从酆恩序鞭子下逃走,撞开桌椅缩到角落,一双眼睛瞪大了,震惊又伤心地望着刚抽了他一下的主人。
血迹洇湿胸前衣衫,冲刷鞭身的酒液印入血肉,带来一阵烧灼般难以忍受的痛感,就连呼吸也牵扯伤口,一时间疼得他脑子发白。他手虚悬在身前遮挡,看到酆恩序手腕微动,垂下的鞭子在半空晃荡,吓得更往墙角缩去,恨不能把自己团成颗小球,就此滚到缝隙里藏起来。
好痛、好痛……钺咬紧后牙,下颌都在打颤,警惕而惶恐地盯住酆恩序手中的鞭子,好似只要那鞭子朝他再近一步,他便能立刻蹿出逃走。这般逃避惩罚的模样,倒是十分新鲜。这人从前是个被绞断舌头折了骨头碾碎指甲都不曾出声的,好似天大的折磨虐待,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吞下,倒像个无知无觉的容器,却教人忘了,他也是个知道冷热疼痛的活生生的人。
钺胸腔中一颗心脏狂跳,他隐约知道,这个打他的人就是从前小粟村中的女孩,可女孩为什么会长成男人的模样,他又为什么要打他,钺脑中一团浆糊,一概不知,自以为隐蔽地抬眼去看酆恩序的脸,撞入那双黑沉的眼睛,又立刻仓皇移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主人。
他尚不能厘清小仙子、男人与主人的关系,听到靴底磕上地面的声响,本能再爬到酆恩序跟前,脑子还没意识到,就又被一鞭子抽上胸脯,与上一道鞭痕相距寸许,疼痛却已模糊伤痕的界限,令他以为两鞭重叠到一处,被打得呼吸都滞住,向后仰倒,瘫在地上抽搐,连惨叫都梗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只能可怜地呼呼喘气。
酆恩序朝他逼近一步,钺痛得满脸泪水,想要叫喊,缺了条舌头的嘴,只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他不知道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不了话,又怕那鞭子再落到身上,立刻蜷成一团。于是腰腹又挨一鞭。他惨叫一声,身体舒展开,也不敢再躲,爬到酆恩序脚下,去抓他的衣摆。嘴里呜呜啊啊,说不出求饶的话,只能用可怜濡湿地眼神看他。
怎么就能蠢成这样?
酆恩序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把那双眼睛挖出来,再把这人抽到不成人形,一脚将钺踢开,挥鞭再在腰腹留下一条血痕。
他下手又狠又重,鞭子在空中挥出恐怖的破风声,钺听见了,即刻就想躲,却又不敢,硬生生受了这下,疼得抱着小腹在地上打滚,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这下不止惧怕鞭子,更是连酆恩序也怕上,怯生生地趴住,从地上抬起头看他。
束起的长发凌乱垂落周身,额上冷汗涔涔,粘住几缕发丝,眼泪已将血迹冲个干净,露出清秀寡淡的面目,好一幅凄惨艳丽景象。
酆恩序靴尖磕磕地面,冷声令道:“滚回来。”
钺嘴里发出声清晰的哀鸣,好似条被打怕的狗,喉结不住抽动,趴在原地不敢动弹。
酆恩序站在原地,看他如同缩头乌龟般只装没听见命令,略抬高了声量,语气更为严厉:“滚过来!”
“嗯呜!”钺闭着嘴,只发出道尖锐哀声,他心里有一万分的不乐意,即刻便想要夺门而出,但骨子里的服从终究压倒惧怕,教他恐惧疼痛的同时,仍旧慢吞吞撑起身,朝酆恩序膝行过去。
他如此乖顺,非但没有得到怜惜,反而又被抽得跪在原地瑟瑟发抖,数次受不住了,从鞭下逃走。酆恩序不再出声,只拎着鞭子站在原地,钺自己消化掉那份极致痛苦,也不需他提醒,自觉跪了回去。
酆恩序早发觉他神智在血雾阵中有所损伤,否则依照惯例,干了那等的蠢事,被罚死恐怕还能更令他安心,怎可能还敢躲开鞭子。
欢喜宗的手段之诡谲,常常超出酆恩序预料,若说合阴阳秘法已是欢喜宗秘术之大成,那常不慕借人血结阵,将入阵者拖入其中的能耐更是闻所未闻。况且阵中所见并不虚假,而是真真切切二人曾在小粟村发生过的往事。不过这本被常不慕当作杀招的手段,对酆恩序却并没有切实的伤害,难道就能说是欢喜宗的手段孱弱吗?他能推断,常不慕想让他落入的幻境,恐怕不是他看见的、有钺存在的幻境。那他陷入小粟村幻境,自然就只有一个原因。
没了大半神智的钺,就连他最引以为傲的忍耐与自控的美德都尽数失去。每一道鞭风响起,都能逼出他的痛叫,都让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而更让酆恩序心中升起暴虐情绪的,并非是他的失态,而是他如今分明承受不住如此严苛的行罚,却仍旧会在下意识的躲避和惨嚎之后,再颤颤巍巍地跪倒在自己面前。
本性并不可怕,遵从本性的人,说到底也只是碌碌庸人,而违背本性,去听从和忠诚一个正在伤害他的人,才足够令人吃惊。
钺自幼年起便是如此,对酆恩序来说,随手施舍小粟村那个杨家人当狗养着的男孩,不过是刚经历了母亲死亡,被影一带着逃亡的路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年后再见面时,他甚至早已忘记钺的模样,只记得他脸上的小痣,这人的形象,在他记忆中替换成一条真正的犬,也毫无破绽。可钺却就在不到十日的相处中,认下了自己今生今世的主人,并且为了将自己打磨成他的兵器,透支元气,耗费了二十年的时光。
简直是……酆恩序丢下沾满鲜血的马鞭,伸手拽住他的发根,将钺已然快要支撑不住软倒的身子提起来,直直地凝望那双眼睛。
简直是,犬一般的愚蠢至极。
钺在他的手掌中颤抖,分明已经怕到极致,眼中却仍旧只有深深的迷恋,他好像迅速习惯了疼痛,主人给予的一切,他都不厌恶,只是喜欢和恐惧的区别而已,但一旦无法抗拒,喜爱与恐惧,自然也都没有了意义。
衣衫被全数褪去,露出鞭痕交错、鲜血淋漓的身体。酆恩序的手指掐进绽开的皮肉,又逼出钺一声呜咽。他说不出话,就干脆不说,然而低低的哼叫,也能听出十足十的委屈。这是钺神志清醒时绝不会露出的示弱神态,像向来被主人宠爱的宠物,偶尔被欺负得狠时的求告。
可他并不是那般娇弱的玩物,酆恩序也从未宠爱过他。
床边有影四知机备好的软膏,酆恩序眼神不曾落到那枚玲珑瓷扣上。他将钺压上床,摆作跪趴姿势,这人胸前无数鞭痕狠狠擦过被褥,惹来一阵战栗,身下碧色布衾迅速染上一层血色,抓紧身下床褥,艰难地扬起头,不断发出断气般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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