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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浪里的致橡树》
二月末的风裹着初春的冷,昏黄的路灯只剩一圈模糊的暖。陆晨的球鞋蹭着路面的碎石子:“林夏,我走了。”林夏“嗯”了一声,声音很低。“那暑假再见,我会给你写信的。”林夏还是“嗯”,往后退了半步:“那我也走了。”
林夏转身就朝巷尾走,脚步没停。她一直没有回头,也许她不敢回头,害怕忍不住就掉下泪来。
陆晨没动,目光落在林夏的背影上,直到那抹红融进巷尾的黑,才抬脚往反方向走。走三步回了两次头,路灯的光在他眼里晃,怕自己刚才没把“暑假见”说得再清楚点,又怕自己回头太勤被林夏察觉了不舍。
……
巷口的分别还沾着凉意,初春的暖已撞进了校园。林夏重新扎进卫校的日常,煤渣跑道依然硌脚,但和室友们的话也渐渐俏皮了些。
午饭过后最是热闹,困意还没冒头,欢笑声填满了寝室。靳小娟甩着利落的短头发坐在床沿,跟室友们讲得起劲。
“我姨婆家才叫讲究!”她抬了下巴,语气得意:“红木桌子擦得能照见人,茶杯摆得跟庙里的供具一样,吃饭我们全都按辈分坐位置。”有人插了句“讲究人”,靳小娟更来劲:“那可不!我姨婆信佛,心善得很,夏天屋里进了蚊子都不打,蚊香也不点,说蚊子也是条命,就坐在那儿硬熬。”
这话一落,寝室里顿时一阵哄笑。靳小娟却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淡了,“可她总爱说我是仪陇大山乡下出来的,粗线条,不讲究。”寝室里的笑声轻了。她垂着眼:“我知道她是随口说的,可每次听着,心里就堵得慌。”下一秒,她突然抬眼,语气认真:“你们以后……别总说‘城里’‘乡下’的,我听着不舒服。”
室友们愣了愣:“哪会说这个!我们寝室不分什么‘城里’‘乡下’的。”靳小娟“嗯”了一声,脸涨得有点红,起床转身“砰”地甩门出去。
从那以后,寝室蒙了薄纱。有时大家聊得热闹,林艳丽说“成都泰华服装店衣服便宜”,钟雪梅接“重庆市区哪家火锅好吃”,门“吱呀”响了,靳小娟走进来,话头会突然断在半空。
有次叶余跟林夏说,她们村上正大规模种植人参果,话尾“结满了果子”还没出口,靳小娟突然重重咳了两声,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阳光还是照样晒进来,没人再随意提“乡下”“城里”,连说到“老家”都要顿一下。怪异像颗小石子,轻轻落在水面上,却让每道波纹都带着小心翼翼。
寝室的薄纱还没散,林夏有感觉那个总黏着她的“小尾巴”,最近没再追着问“夏夏姐今天吃什么”。总感觉“小尾巴”粗黑的马尾晃的更欢,偶尔看见她嘴角会莫名其妙的翘起来。
周三下午的病理课结束,林夏指尖转着笔发呆,前排那两个爱说浑话男生的轻佻刺进耳朵。
“张磊真跟冯艳佳耍朋友了?”
“可不是嘛,昨天我还看见他俩在操场后面的大树下亲热的很。”
“哈哈,那女的傻乎乎,张磊这是捡便宜了。”
“就是,看着就好骗,不‘抱’白不‘抱’。”
“我跟你说,上次我和她说话,她都脸红半天,要是我主动点,说不定就是我抱!”
“你别瞎想,朋友妻不可欺。”
“啥朋友?不欺白不欺!”
林夏的拳头“咯吱”握紧,刚想呵斥,记忆里的画面突然砸过来——张小梅坐在陈默腿上,陈默的手搭在她腰上,周围的人在起哄,陈默笑着骂“滚”……她张了张嘴没出声,拳头慢慢松开,那火气也渐渐散成了恍惚。
放学铃响,冯艳佳蹦蹦跳跳地凑过来,那欢喜太真切。想起自己当初对陈默的喜欢,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可又想起前排男生的轻佻,终是开了口。
“佳佳,”声音很轻,“和张磊在一起,要多留点心,别什么都信。”
冯艳佳脸上的笑僵了:“夏夏姐,你怎么这么说呀?”
“我只是提醒你……”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的事自己清楚。”冯艳佳立即打断,用后背对着她。
早自习的温热豆浆渐渐没有了,有人陪吃一尘不变红薯肉末粉的时光也少了。冯艳佳粗黑的马尾依旧晃得欢快。林夏看她眼里藏不住的欢喜,说不清是该为她的快乐而高兴,还是为自己少了的陪伴而难过。
……
三月的山坳藏着大片油菜花田,林夏吃完肉末红薯粉,总爱绕路往这儿走。没了小尾巴跟在后面叽叽喳喳,思绪不用扯得零碎。漫山的金浪晃得人眼晕,空气裹着花粉的甜香,心里的孤独和叹息……
她停下来,指尖去碰淡黄的小花。忽然就想到陈默的圣诞贺卡——“花早枯了,颜色依旧鲜艳,但奇怪的是还有香味”。他真的只是说那朵紫色小花“勿忘我”,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那年冬天的暖风焐热了父亲离世后的整个寒冬,圣诞贺卡上的“夏”字也带有温度。可想起他任由张小梅坐在腿上、手搭在人腰上的漫不经心,想起沈胖子在技校台阶上说他“沉沦”“晃”,心凉了半截。她怪他初三后的疏离、怪他永远不看向自己的冷脸……陈默啊,她猜不透他,她想忘了他却又舍不得忘记。他是天上的星星,清寂、遥远,却又在心里亮着。
她顺着田埂慢慢走,漫山金浪还在晃,可越热闹,心里越空落。想起陆晨开学初寄来的信,第一行字就撞进眼里:“一个人的日子并不好过,两个人才精彩。”是啊,她和陆晨,像是两个揣着一样寂寞的人。父亲走后参加工作,她总感觉没着落的慌;而陆晨在五通桥,倔强的不愿融进新环境,他说初三时和好朋友凑在一起的热闹太难忘,固执的把自己困在旧时光里,把所有力气都砸进书本,闷头拼命往前冲。
还记得那封信里有几行小心翼翼的字迹,“夏,我在这里认识了个女生,很有性格,待人和气又有主见,跟你很像。但你别误会,我不是喜欢她,只是在陌生的地方,终于有个能说上话的人,看着她,就像看到你一样。我跟她讲了些你的故事,她听了很感动,想认识你,要给你写信……”
过几天,林夏真的收到一封来自五通桥的信。她捏着信封回寝室,撕开信封,娟秀的字撞进眼里:“小夏,见字如面。”
“陆晨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在游艇上照的,你戴着花环,穿着红色衣服。觉得你是个纯洁的女孩,和陆晨挺般配。”开头的话直白又鲜活。
“他跟我讲你们在河边吵架的事,为‘永恒’那两个字。”语气沉了些,“你跑开后,他找了你很久。小夏,陆晨是把喜欢放在心里的人,只做不说,可他对你的重视和在乎,我这个外人却看得明明白白。他很专一,你应该相信他,他值得你信任。”
“你们之间那层没挑破的窗户纸,我就当‘多事人’帮忙挑开。”字里突然透了俏皮,“距离分开的是脚步,分不开的是心。他现在拼命学习,偶尔歇下来,总说怀念以前的朋友,更惦记你,只是学习压力重,没太多时间写信,总怕你难过。”
“你要多信他些,也信‘永恒’这两个字一次。”信末的话带着温温的劝,“他在拼命学习,你应该在思想上多鼓励他,他也需要一份温馨的爱支持他。”
林夏的心跳得快,手里的信纸仿佛浸了温。她从没想过,陆晨会把对她的细碎念头讲给另一个人听。恍惚间,像又触到心底的涩:看陈默贺卡的猜不透,想起他冷脸的闷,总绕着那句“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可这涩还没散,歌词上半句“爱我的人为我痴心不悔”也冒出来。
陆晨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要重很多,也真很多。过往的碎片,陆晨小心翼翼的试探,此刻都清晰的涌上来。像温水漫过礁石,软化她心底的硬壳。或许真该把心里悄悄冒头的暖意好好接住,试着信陆晨,也试着信“永恒”没那么遥远。
风卷着油菜花香,林夏站在田埂上,继续让思绪飘。
毛冬冬是班里最爽朗的姑娘,有个乐山的男朋友,她每周都要跑两趟传达室。以前碰见林夏五通桥的信,总喜欢打趣,林夏要么低头抿嘴不吭声,要么轻轻摆手说“好朋友”。
自那天收到那热心女孩的信,信里那句“他很专一,你应该信他,他值得你信任”就住进心里。当毛冬冬再把陆晨的信塞到她手里,又凑过来笑:“你看咱俩多有缘!生日月一样,都喜欢穿红色衣服,连男朋友都在乐山!”
林夏捏着信封,声音轻却清晰:“是啊,挺有缘的。”
她在心里悄悄认可了陆晨。从那之后,她更是悄悄盘算了数回:陆晨读高中,目标是西南政法大学,高中还有一年,大学还有四年,工作后再等两年,前后加起来最少七年。
试着相信“永恒”的念头还在心里暖着,七年的长距离又让她不敢想。很多时候,隐隐有种感觉——他们的人生方向,好像并不一样。他要读大学,去更开阔的世界;而她读完中专,大概率要回原单位。时间和空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学历的差距也像无形的网。怕他在开阔的天地被更鲜活的人和事绊住,把最初的心意挤到角落;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这“不一样”的落差里守住勇气,撑住最初的坚定。
想起班里有个大几岁的姐姐在啃自考教材考医学院。她想,是不是她也可以试试。虽然单位只给了三年的带薪读书时间,可如果自己真能考上,那自由的时间说不定也能再次争取。她暗暗下决心,她不要停在原地,不要只是自己等他,她也要跑起来去追赶。考上医学院,和陆晨站在差不多的高度,看同一片风景。
想起舒婷的《致橡树》——那是她抄在绿皮手抄本里的诗,也是她心里对“美好爱情”的模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能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更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油菜花香继续漫过田埂,林夏抬头,天上几缕风筝影,随风轻晃。寒假的片段也跟着漫了上来。
那时年味还未散尽,张舟从大理旅行归来,给王兰兰带了串银饰手链,给陈琳捎了绣着山茶花的发带,最后塞给林夏一条暗红格方巾。他说云南的姑娘都爱把这种方巾系在发间,“林夏你系上,一定很好看”。
午饭刚过,林夏对着镜子把暗红格方巾系在头上。外婆开始嘀咕,林夏不服气回嘴,姨父眉头拧着,语气沉了。争执是陡然掀起的风,细碎的口角燃得热烈。林夏眼泪忍不住涌上来,抖着手拨陆晨的电话。她带着哭腔问“现在能不能出来”。陆晨轻声应:“河边老地方等你。”
那日的河风比此刻更烈些,河边小摊支着各色风筝。陆晨见她红着的眼尾,没多问:“放风筝吗?”她随手指了只老鹰造型,竹架歪扭却透着冲劲。林夏说:“我以前总拉着风筝跑,从来没让它飞上天。”
陆晨握着线轴,在空地上站定,耐心等风。一阵河风掠来,他手腕轻扬,顺势放线,老鹰风筝晃着翅膀往上挣。林夏站在一旁看,心里的委屈也跟着散了些。
望着天上晃悠的风筝,想起陆晨说过的话——“我现在特别渴望长大,长大会拥有自己的天空,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天地”。她轻声开口:“陆晨,我们把风筝放了吧。”陆晨松开线轴,他们看风筝带着最后一截线,朝着远处的天空飞去。
……
而此刻风又起,金浪般的油菜花田在脚下起伏,几只风筝就飞在花田上方,林夏眨了眼睛,彻底从回忆里抽离。
想起《致橡树》里“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想起陆晨说的“拥有自己的天空”。她抬手拢了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的孤独和叹息,也随天上的风筝轻了些。是啊,不管是她还是陆晨,都要先活成自己的树,扎下根,等风再来,再往那自由广阔的天空飞。
而此时,200公里外的五通桥,陆晨骑着自行车回家,脑子里全是林夏的样子:她笑弯的眼,讲故事的亮闪闪,吵架气鼓鼓的脸,都让他忍不住的笑。
“砰”的一声,自行车撞上迎面而来的自行车,他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得钻心的疼。陆晨咬着牙没哼声,忽然就想起林夏曾皱着眉说:“不高兴的时候,总觉得空气很闷。”他望着擦破皮的膝盖,他好想当着林夏的面问:“为什么会闷呢?是不是因为寂寞?又为什么寂寞呢?是不是因为想着谁?”
晚风拂过脸颊,他轻声念出:“林夏,我现在很想你,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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