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

　　负责包扎的军医姓季，按辈分是简璨的姨夫。季大夫手上稳重，正给他细心的处理伤口。只是到了缝合的时候，一针下去简璨整个身子就要抖一抖。

　　大丘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简璨攥断了，赶紧脱手出来给他塞根木棍，又从一旁拿起干净热腾的布巾给他擦脸。简璨有点好面子，是万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掉泪的。

　　布巾盖住脸，简璨还小声抽噎了几下。门外端热盐水来的村民也立刻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轻手轻脚把水盆放在季大夫脚边，把需要拿走换洗的东西带走。

　　地道隔壁房间里也有军医正在给骑兵们疗伤，但哀叫声要少很多。因为不少妇孺都在帮忙，热盐水、拿棉巾滤过的酒和醋、甚至听大夫们说蜂蜜抹伤口也有用，干脆顺着地道从崖边打下来个蜂巢取蜜。

　　本来打赢胜仗大家都高兴，虽然己方略有伤亡，可已经是历年来死伤最少的战事了。然后他们就看到总将简璨扭曲着含泪的，要哭不哭的脸。

　　毕竟那都是并肩而战的同伴啊，骑兵们只觉得简璨大义，是真正值得追随的将领。只有跟着简璨很久的老兵们才内心发毛，知道他这是受了伤痛得不行了。

　　鞑子确实心狠手硬、骁勇善战。受伤不严重的骑兵们三三两两聊着自己是如何负伤的，是自己粗心大意还是对方使了什么招数。没受伤的骑兵们忙着洗马喂食，清理装备，有些赶紧趁着此时补觉休息。

　　简璨身上刀伤擦伤至少有十来处，好在这人半点不委屈自己，里面贴身裹了硬粗布，外面还多穿了好几层。唯一深些的口子也缝个十来针就好了。

　　季大夫往缝好的伤口抹了些蜂蜜，然后用浸了药汁晒干的棉布给他把伤口包好。大丘把擦脸的布巾洗涮好几回了，只发愁简璨这一对红肿的眼睛可没法见人。

　　季大夫从小就知道简璨这个姨甥娇气得很，连跑步磕破点皮都要抱着长辈的腿哇哇大哭。他们没少操心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当镖师去走镖，可现在他都从军了。

　　他还要去隔壁房间帮着处理别的伤员，因此只是用手摁了摁简璨的头顶就出去了。是大孩子了，也是总将了，做长辈的只要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够了。

　　简璨是怕疼，但也只怕伤口的疼。他不敢乱动，怕扯着伤口。于是伸着脖子问大丘道：“鞑子营地那边咋样啊，打了多少？”

　　因为夜袭是临时起意，且并不知道赤那台会带领多少骑兵追击。简璨只是想把两个鞑子将领分开，最好先把赤那台和轻骑兵干掉。

　　赤那台是危险年轻的猛兽，他带领的轻骑兵是最有可能威胁到己方骑兵的。没了轻骑兵，剩下的主力和重骑兵是根本追不上他们的。

　　当然赤那台逃走了，他确实比简璨想象中更难对付，有这样的武力，也难怪这人眼睛朝天自说自话。

　　但放火袭击的鞑子军营也不是就没留骑兵守着，他们的目的是穿着鞑子的皮袄铠甲，趁乱抢牲畜，能抢多少抢多少。

　　大丘犹豫着说道：“他们分散到好几个村堡的地道里了，刚刚有人过来汇报，说……呃，二崔他们队好像把马圈里的马都放跑了。”

　　“放跑了是什么意思？”敏罕那颜已经觉得自己头晕眼花，血都涌到脑子里。亲卫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大家都在灭火和逮牛羊，根本没注意马受惊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估计跑了百来匹。”

　　“那可是百来匹的鞑靼马啊！”二崔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跑的漫山遍野的，咋带回来！”

　　小队的骑兵们摸摸鼻子，谁也没吭声。他们确实进了营地直奔马圈，还把看管的鞑子都砍了。谁不眼馋鞑靼马，都是良驹呢。可惜马群受惊，要不是他们躲得快，估计要被踩死了。

　　“哦！也就是说，鞑子现在骑兵变步兵了。”简璨挠挠头总结道，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呢。以往打鞑子都是步兵对骑兵，现在攻守互换，倒变成骑兵打步兵了。

　　大丘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这跟他想象中浴血沙场刀光剑影的打仗完全不一样，而且怎么整个骑兵营从上到下都跟简璨学了一手抠门守财的本事。偷袭营地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进去就抢，抢完就跑，简直是土匪作风。

　　总兵曹棱和一众军官也静默的看着面前的木头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鞑子的脑袋。他可从来没见过前线打着，不往回送求救信，不要粮草，一个劲儿送鞑子脑袋的。

　　卫公公也傻眼了，除了鞑子脑袋就是己方牺牲的兵卒的尸首，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连伤口都缝好了送回来。

　　别说是鞑子，就是千经百战的各位将军们也不曾听闻这种打法。后勤官准备的粮草都不知道往哪儿送，骑兵营的营地也没说在哪儿。打成什么样儿了也没说，唯一送来薄薄的纸，上面写明了鞑子脑袋的数量和己方牺牲兵卒的姓名编号。

　　曹棱看完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卫公公瞅完这个数字，则哆嗦着扶住曹棱的胳膊。“这小子你从哪儿寻来的，这简直是个妖怪了。”

　　本来他还想着给简璨再派些兵，这个数量只怕他被鞑子们包了饺子。可现在……打成什么样他真不清楚，就连送信回来的斥候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负责定点定时带东西回来汇报，根本也没有安排他打鞑子去。

　　他笑了笑指着纸上的数字说道：“瞧瞧，别的不提，把军功数的明明白白的。少一个他都得来跟我算账。”

　　那可不，简璨都生怕这纸会被别人截胡或者不认，专门派人去叮嘱传信的斥候，亲手交给曹棱总兵，还要盯着他看完。旁人一律不给，什么理由都不行。还让斥候指天发毒誓才作罢。

　　脑袋是实打实的，剩下的尸首都被扔到崖底挖的大洞里了。毕竟尸首会带疫病，因此立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深坑掩埋才行。

　　但万一要是有人不认，他也能再领着兵卒们把尸首挖出来扔他脸上。

　　简璨还在积极准备打击敏罕那颜，放跑了赤那台是他打不过，敏罕那颜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的老头，他再打不过就丢死人了。一个鞑靼千户长的军功那可是相当相当的，简璨掰着手指算了算，不少钱。

　　可后方的曹棱不知，卫公公不知。身在镇北城的北辰更加不知，此时他正坐在马车上，带着人赶着大群的活羊和蔬果到军营慰问呢。

　　这活还是他主动要求抢来的，不然镇国将军府不会放他出来。可他实在焦心，前线没消息，没动静。白天他还忙碌这镇北城的各类事宜，可晚上就算再累，心里也老是挂念着简璨。

　　天气严寒，他出门都得披着狐皮大氅带着厚实手套。每走一步都想着前线他们的衣服厚不厚实，手握着铁器会不会冻僵。

　　更怕的就是做梦梦到简璨负伤，他也被刀砍过，刀剑伤有多疼，他是不想让简璨再受一遍的。

　　可他毕竟无法陪他亲上战场，那会变成他的负担。镇北城都在努力囤粮自救，更不可能在前线没有要求支援的情况下挤出粮食。

　　但有人能，北辰捏了捏自己的兔皮手套，眼中闪过狡黠，正好也探探这位的底。

　　代王拿起桌面的两本印刷的册子，一本是城防，一本则是防疫。他把书放下，展开书信慢慢看起来。

　　山南身处边关，又不甚富裕。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位藩王在此，获封也没两年。代王仅仅有个受宠但早亡的母妃，后来在皇后膝下抚养。只是皇帝连太子都不在意，要不是皇后提了一嘴，也根本没想过这还有个儿子。

　　代王自知能力不堪大任，对兄长太子也敬重有余。因此就打算当个闲散王爷，娶妻生子罢了。不管是对总兵曹棱还是地头蛇镇国将军府他都态度友好，他可不傻，挡鞑子都要靠边关将领，难不成指望他这个王爷。

　　没过几天好日子，河南匪患，南方疫病，这可真够提心吊胆的。代王生怕战火从河南波及过来，周王是比他还强的藩王，这不也完全没用吗。

　　好在太子去剿匪了，他气儿还没松下去，京城又有了疫病，皇帝下旨南迁。代王傻眼了，好端端的南迁什么。他在山南尚且还没到担心鞑子冲破代王府的担忧，那如今北方可真成了鞑子盘子上的菜了。

　　可一想到南方的英王，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太后被毒杀，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每天都握着王妃的手缓解不安。英王若是准备夺权，第一件事估计就是削藩。太后被毒杀，英王不趁乱除掉几个对手才怪。

　　好在自己存在感低，年纪才刚过二十，没有母族，暂时不在英王扫射的范围之内。可是，可是人总不能等死吧。

　　“王爷，妾身也不想死，咱们都得好好活着。南方如何咱们暂且不管，北方河南还有太子呢。要妾身讲，还得防鞑子。”王妃何氏双手拢住丈夫的手，说话温柔亲和，却给予代王力量。

　　代王看着王妃略显稚嫩的脸，王妃比他还小，从江浙远嫁山南，两人成婚不足一年，王妃甚至还没吃惯山南的饮食。

　　“王妃说得对，要是鞑子都防不住。也不必提别的了。”代王坚定点点头，决定别的先不管。

　　王妃何氏心里偷悄悄松了口气，她不怕跟着丈夫吃苦，但这苦是必须得吃还是不得不吃，这是有区别的。

　　也因此，当北辰开始跟代王书信往来，代王的反应也很积极。虽说开始是公事公办，但北辰的人格魅力和不经意间透露出的看法思考倒让代王视其为笔友。

　　两人逐渐在书信里谈天说地，甚至能让代王兴致勃勃的把信件给王妃观看道：“幼筠，你看霁明从百姓入手，竟然真让他做出了防火涂层。”

　　王妃是江南出身的大家闺秀，别说识文断字，就连四书五经都是读过的。她接过信来细细看完，心里大概有底了。笑着对丈夫说道：“你与霁明先生投缘，我瞧他一直与你说不少政务民生，这才是值得结交的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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