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夜色渐深，街上陆续点了灯，楚胤今日忙了一大圈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不过，这位靖安王行事倒也出奇，肚子饿不去茶楼饭馆吃东西，反而大步迈入了布衣店，难不成他想在布衣店内点上一桌精致佳肴享用吗？

　　花锦阁内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正在整理架子和布料的芳兰看到来人，赶忙迎上来，屈身行礼道了声：“王爷。”

　　楚胤很少在乎这种虚礼，摆摆手，问道：“沈店主可在？”

　　刚问完，就见沈莳从后堂掀帘走进来，手上还抱着几匹缎子和一摞子方块状的样布，许是缎子叠加的太高，或是店内并不是很安静，沈莳从后堂出来直接顺着东侧转到东面布架处，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靖安王。

　　但靖安王眼睛尖，一下子便注意到。

　　“你去忙吧。”他挥手示意，然后抬脚冲着东侧走过去。

　　沈莳要将抱出来的缎子和样布按照类别摆在相应的架子上，正在摆着，突然手上动作一松，竟有人将她手上剩余缎子一股脑都接了过去。

　　起初她以为是芳兰，可反应过来的瞬间便知不是，身上味道不一样，这人身上一股幽幽檀香。

　　她突然转头对上楚胤笑容满面的脸和那双弯起来的丹凤眼，沈莳这才发现，楚胤笑起来时左边脸会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不是很明显，看着却也温润许多。

　　“王爷？”沈莳反应过来，就要上手将缎子抱回来。

　　楚胤轻轻一提，一副要避开的模样，他笑道：“沈店主快点摆，也省得本王一直抱着。”

　　沈莳不懂，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也没有白来的好意，任何有利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但看他也不像故意逗趣的样子，也不愿与他在这种无聊之事上争执，便随他去了。

　　沈莳按照缎子分类摆放着，问道：“王爷来是有事吗？”

　　楚胤脸上略显尴尬，不过沈莳在摆布料，并未注意。

　　他清清嗓，道：“呃......计少卿不在，我来看看计府的衣服做好了没有？”

　　沈莳手上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回道：“衣服昨日已经派人送到计府了，王爷的消息慢了些。”

　　楚胤面色尴尬未消，不过这种小插曲对于经过大风大浪的靖安王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笑道：“哦，本王近两日没去计府，确实不知道此事，送去便好......”

　　他又没话找话，“沈店主说要为本王做衣服，可还算数？”

　　沈莳道：“自然算数，民女岂敢欺瞒王爷。”

　　楚胤道：“那就好。”

　　沈莳道：“王爷今日来是想做衣服？”

　　楚胤笑道：“改天吧，今日天色有些晚了。”

　　两只千年的狐狸，在这披着羊皮你一言我一语地玩起来了。

　　楚胤想演戏，沈莳陪他演戏。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她，在这一臂宽的木架子前慢腾腾走着，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不知怎地，还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楚胤忽然再次发现，眼前这个女子不和你冷声说话时，总能给人一种温柔待人的感觉。

　　手上的缎子渐少，直到最后一个被沈莳放到架子上摆好，“天色不早了，王爷若无事，还请早些回去吧。”

　　说罢，沈莳向他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

　　楚胤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道：“本王还没吃饭呢，本王帮沈店主做活，沈店主不考虑请本王吃点东西吗？”

　　沈莳转过身，直愣愣盯着楚胤：“出门右转，有数不清的小吃摊子，若是王爷看不上，还有几家酒楼，总会有王爷想吃的东西。只是，王爷若单纯来花锦阁找吃食，就只能请王爷恕罪了。”

　　沈莳一伸手，“这些东西没办法填饱王爷的辘辘肠腹。”

　　她盯着他，笑道：“莫非王爷身上没银两，没关系，我可以借您。”说完转身便要上柜台取银子。

　　楚胤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拽住她胳膊，低声道：“本王还就明说了，本王就想在这吃。”

　　沈莳咬着牙忍着，才没有把楚胤那只手撅断。

　　她向后挣开楚胤的手，冷冷盯着他，总感觉这位王爷今日是带着笑意来找事的。

　　楚胤毫不在意地招了招手，芳兰碎步走了过来，他道：“去给本王买一碗馄饨，没有忌口。”

　　沈莳冷声道：“王爷若想吃，大可以回王府吃，花锦阁虽小，也不是专门给王爷跑腿的。”

　　楚胤道：“要不，沈店主陪本王出去吃？不过，本王知道沈店主自然是不愿，可本王要与沈店主谈些买卖，腹中饥饿，买卖恐怕也谈不好。”

　　沈莳回道：“那就等王爷什么时候想谈再谈。”

　　楚胤笑道：“本王只有今日想谈，过了今日便不再想谈。”

　　沈莳道：“那便不谈。”

　　楚胤道：“薛家事，沈店主确定不想谈谈吗？”

　　沈莳冷声道：“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没什么好谈的。”

　　楚胤也不恼，叹了口气，依旧笑道：“本王真饿了，一天没吃东西，快去，给本王买一碗馄饨，送到二楼。”

　　说完，也不等沈莳说话，十分自来熟的朝着楼上走去，推开“芙蓉”房间的门，径直踏了进去。

　　沈莳：“......”

　　芳兰拿不准，问道：“我买不买？”

　　沈莳叹了口气，“去买吧，买完给他送上去，吃完让他走。”

　　芳兰应了声，出门去给这位富贵王爷买馄饨去了。

　　夜色渐深，街道上人也少了许多，花锦阁已经打烊，可二楼芙蓉屋内依旧灯光大亮，那位王爷竟然把这当做他下榻的卧房了，吃饱饭竟悠闲地喝起了茶水。

　　沈莳听到芳兰的回禀，异常无奈，随即上楼，敲响了芙蓉屋的门。

　　“天色已晚，花锦阁已经打烊。”

　　如此明显撵人的话靖安王是能听懂的吧？

　　他确实听懂了，听懂归听懂，如何做便又是另一回事。

　　只见这位靖安王眼睛佯装着在屋内搜寻一圈，颇为满意地开口：“屋内洗漱用品很齐全，沈店主早点休息，不必管本王。”

　　“......”

　　谁要管你了？我闲的吗？

　　沈莳感觉自己之前眼睛确实不太好，怎么没发现这位靖安王这么讨人嫌。

　　不过对方毕竟是王爷，沈莳还是保持着良好风度，问道：“王爷不回府吗？花锦阁有马车，可以......”

　　楚胤摆手打断她的话，“本王今日就在这住下了。”

　　他抬头看向沈莳，目光温和，“本王要在这住下，沈店主不会不同意，对吧？”

　　对你个大头鬼！

　　这个“讨嫌鬼”还特意把“本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王爷一样。话里话外像在告诉沈莳，“洛阳城还没有本王不能住的地方。”

　　沈莳自认为有一点优良品德，便是识时务。

　　在她良好风度快要消耗殆尽时，面对着既定无法挽回的局面，秉承着眼不见为净的理念，她点头回了个“不敢，王爷早点休息。”迅速关上房门，回了后院。

　　翌日一大早，“讨嫌鬼”还没走，花锦阁便又来了位客人，客人非常自来熟，进门便冲着货架旁的芳兰走去，欢喜地唤了声，“芳兰师父！”

　　芳兰转头，对上薛娆明媚的笑容，“薛小姐怎么来了？”

　　薛娆笑道：“我来找沈店主，洛大哥在吗？”

　　芳兰也低声笑了，道：“薛小姐到底是要找沈店主还是要找洛大哥？”

　　薛娆笑了，娇羞明媚的笑容瞬间绽放在脸上，可那笑容并没有停留多久，因为她听到楼梯处有人走下来时瞬间转过身去，在看清楼梯处那人的瞬间脸上的笑容便如三九的寒冰般霎时冻在脸上。

　　这么多个瞬间，让薛娆简直从天上“啪叽”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她本能想立刻转身躲在货架后，心中默念：“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让人无语，从楼梯下来的楚胤眼睛实在太好使，隔着几排货架，眼神穿过店里几个人，还是一眼就看到某排货架后的薛娆。

　　薛娆对芳兰低头说了句什么，抬步就想绕过货架往后堂走去，却被楚胤十分绅士地打上招呼：“薛小姐？好巧啊？来做衣服？”

　　薛娆十分知礼地回了个：“衣店不做衣服，难不成来吃饭吗？”

　　昨晚刚刚在吃饭的靖安王突然哽了下，似乎被人戳中隐秘心事。

　　楚胤笑了笑，转头问芳兰：“沈店主呢？”

　　薛娆佯装准备拿布缎子的手突然怔了下，心里暗想：“他也来找沈店主？”

　　芳兰总是搞不准这位王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还好，店主真的不在。

　　“回王爷，店主一大早就出去了。”

　　薛娆道：“出去了，那......”

　　芳兰一声轻咳制止了薛娆即将说出口的“洛大哥”三个字，薛娆心领神会，连忙止住口。

　　楚胤装作没看到般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塞到芳兰手里，“告诉沈店主，楼上那间房本王很喜欢，包下了。”

　　说完也不等芳兰回话，径直走了出去，芳兰手上这十几张银票，烫得像通红的火炭，她不想多拿，立马走到柜台交给赵伯。

　　见楚胤走出去很远，薛娆这才随行低声问道：“他们真不在？”

　　芳兰道：“确实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薛小姐要是有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总不能和芳兰说：“刚刚那个靖安王知道护送她来的是银衣楼，说靖安王好像盯上他们了？”

　　薛娆脑中斟酌完语言，翻来覆去总觉得这事不太好说，兀自叹了口气：“算了，我找时间再过来。”

　　说完，也走出门去，门口两位便装模样的禁军随她一同离去。

　　待人都走了，赵伯看着那十几张百两银票，同样陷入纠结，这种来源的银票该如何记账，“住宿？”布店里莫名出来一个“住宿”的账款，也是够让人头疼。

　　楚胤出门刚走两步，藏弥带着满脸疑惑迎面走过来，问道：“你昨晚怎么睡在了花锦阁？”

　　楚胤坦言道：“睡在花锦阁怎么了？”

　　藏弥道：“那可是银衣楼的人！万一做点什么......”

　　楚胤笑道：“放心，就算他们想要做点什么，也绝不会是冲我来的。”

　　藏弥道：“你这么确定？”

　　楚胤又笑了一声，道：“非常确定。”

　　藏弥觉得好像楚胤从花锦阁出来后，整个人心情非常愉悦，浮于表面，盖都盖不住的那种春风般的愉悦。

　　他不懂，在目前情势尚不明朗，差不多算是在杀手窝子里睡了一觉，为什么能这么开心。

　　楚胤也不懂，因为他根本没意识到他自己弯了一路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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