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约定的日子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

　　出门前，秦阳对着镜子整理了三次衣领。镜中的青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少了些往日的空洞，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忐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一些，手心也微微出汗。要去见一个“陌生人”，一个据说认识“过去”的他的人，这感觉比独自去便利店要复杂得多。

　　莫朗看出他的紧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杯温水，语气平常：“林薇姐说很期待见到你。她特意选了家很安静的咖啡馆，人少，靠窗的位置阳光很好。”

　　秦阳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凉意。他小口喝着水，点了点头。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林薇”的痕迹。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似乎是某个夏天，蝉鸣很响，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笑容明亮的女孩塞给他一根冰棍，手指是温热的……再多的，就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废墟，大多数时候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扭曲的影子。

　　咖啡馆果然如莫朗所说，坐落在一个僻静的街角，绿植环绕，门口的风铃在微风轻拂下发出清脆的低响。推开玻璃门，室内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轻柔的音乐。

　　靠窗的位置，一位穿着浅色针织衫、气质温婉的年轻女性已经坐在那里。看到他们进来，她立刻站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柔软而克制的笑容，目光直接落在秦阳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莫朗，小阳……”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林薇姐，等很久了吗？”莫朗自然地打招呼，同时轻轻碰了碰秦阳的后背，引着他走过去。

　　秦阳的脚步有些迟疑，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林薇直接的目光，垂着眼走到座位前。

　　“没有，我也刚到。”林薇笑着摇头，目光依旧柔和地停留在秦阳身上，带着一种怀念和感慨，“小阳，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真诚的问候。

　　“……你好。”秦阳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咖啡馆的音乐盖过。他依言坐下，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姿势有些僵硬。

　　莫朗在他身边坐下，自然地接过话题，和林薇寒暄了几句近况，聊了聊工作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这短暂的时间让秦阳有了一个缓冲，他偷偷抬起眼，快速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女性。

　　她的眉眼弯弯，笑容很有感染力，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却又不会让他感到被冒犯。那种自然而然的友善，像暖流一样慢慢渗透过来。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服务生过来点单，莫朗帮秦阳要了一杯热牛奶和自己惯常的美式，林薇点了一杯花果茶。

　　“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不太爱喝牛奶，”林薇试着将话题引向秦阳，语气轻松，带着点回忆的趣然，“每次你外婆让你喝，你都要皱半天眉头。”

　　秦阳微微一怔。外婆……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昏暗的厨房，严厉却苍老的背影，还有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他总是想方设法逃避的牛奶……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有点……腥。”

　　“对吧！”林薇像是找到了共鸣，轻轻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不过你外婆也是为你好。”她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是单纯的叙述。

　　接着，她又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琐碎的往事：楼下的那棵老槐树，夏天一起用网兜捉知了，还有一次秦阳为了捡球卡在栏杆里哭得稀里哗啦，是她和莫朗一起想办法把他弄出来的……

　　那些记忆的碎片，带着旧照片般的暖黄色调，一点点从浓雾中浮现出来。不再是那些尖锐的、痛苦的、扭曲的幻象，而是平淡的、甚至有些无聊的日常片段，却透着一种真实的温暖。

　　秦阳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林薇带着询问目光看过来时，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他很少主动开口，有时对话中断，他会陷入短暂的沉默，眼神放空，似乎需要努力才能跟上节奏，才能将自己锚定在这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咖啡馆，而不是被那些突然涌出的记忆碎片带回别处。

　　但他没有出现幻觉。

　　没有听到刺耳的杂音，没有看到扭曲的光影。他只是有些紧张，有些疲惫于处理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和微弱的情感波动。

　　期间，林薇的手机响了一次，她看了一眼，抱歉地笑了笑，并没有接，而是直接设置了静音。“没事，不重要。”她轻声对莫朗说，目光却关切地扫过秦阳，确保没有打扰到他。

　　这个细微的举动，秦阳注意到了。他感到一种被细心呵护的感觉。

　　一杯牛奶喝完，茶也见了底。莫朗看了看时间，察觉到了秦阳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倦色，便适时地提出告辞。

　　林薇没有多留，她站起身，依旧温柔地看着秦阳：“小阳，今天见到你真的很高兴。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出来坐坐，好吗？”

　　秦阳抬起头，第一次比较直接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带着真诚的善意。他抿了抿唇，然后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好。”

　　“那说定了。”林薇笑容加深，又看向莫朗，“路上小心。”

　　回程的车上，秦阳比来时更加沉默。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入睡，只是精力消耗后的休憩。

　　莫朗没有打扰他，只是将车内音乐的音量调得更低。

　　直到车子驶入小区地下车库，停稳，秦阳才缓缓睁开眼。

　　“累了？”莫朗轻声问。

　　秦阳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嗯。”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她……和你说的一样。”

　　“嗯，林薇姐人一直很好。”莫朗笑了笑，“感觉怎么样？”

　　秦阳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有点奇怪。”他慢慢地说，“好像……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好的那种。”他特意强调了“好的”两个字，仿佛在区分什么。“……说话，还是有点累。”

　　但他的表情是平和的，甚至嘴角带着一丝极其微小的、放松的弧度。

　　没有恐慌，没有逃避，只是正常的、与人交往后的轻微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仿佛他完成了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而试探的结果是安全且略带温暖的。

　　莫朗看着他，心中一片柔软。他知道，对于秦阳而言，这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会面，不亚于进行了一场艰苦的心理拉练。而他做得非常好。

　　“累了就回家休息。”莫朗柔声道，“你今天做得特别棒。”

　　秦阳低下头，解开安全带，轻声说：“……我想喝点水。”

　　“好，家里有。”

　　两人下了车，走向电梯。夕阳的余晖通过车库出口斜斜地照进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秦阳的脚步虽然带着倦意，却走得很稳。

　　这一次，他不仅没有迷失在过去的阴影里，反而从中打捞起了一些闪着微光的碎片。那些关于“好的”记忆的碎片，虽然模糊，却真实存在。它们正在一点点地，拼凑出他曾经失去的世界的一个微小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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