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

　　阿宝带着一行人，从西山上一路绕到了寨子的北边。他常年在山里钻来钻去，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心里一清二楚，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他也如履平地。
　　这可苦了被他紧紧拽着的阎王。平时，他能躺着绝不坐着，哪儿能跟上活力十足的小孩子，没一会儿就被阿宝拖得气喘吁吁。
　　相比之下，崔珏虽也算不上轻松，但至少步履还算沉稳，不像阎王，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而白皓云和夜穆云跟在最后面，脚步声依旧从容。
　　最终，阿宝在一片空地前刹住车，远远一指空地上的一口枯井：“就是这儿。我阿娘说，我还没生出来那会儿，这口井就干了，大家就在离村子更近的地方又打了几口井。大人们也不让我们来这边玩，说这边的井没人看着，小孩子掉进去都不知道。”
　　几人走到井前，只见井沿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几块糟烂的木板斜搭在井口，更添破败之气。四周杳无人迹，井边的石槽也已干涸多时，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牛羊被牵到此处饮水了。
　　阎王也不嫌脏，伸手就把那几块木板都掀开了。这一下仿佛打开了什么封印，一股混合着腐烂淤泥和陈年秽物的气味汹涌澎湃地从井口冲了出来，把几人都逼得后退了几步。
　　不远处，刚咬了一口饼干的阿宝正想凑近看看，直接被这股味道熏得小脸皱成一团，“呕”了一声，赶紧用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捏住鼻子。
　　“哎呀，这底下是埋了个八百年的垃圾场吗？”阎王被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得让嗅觉细胞就地下班。
　　这要是下去了，绝对得沾一身臭气，可惜任务在身，他只好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朝着井口一挥。
　　一道绿光闪过，化作一道梯子，延伸至气味感人的井底。
　　夜穆云从阎王揭开木板的一瞬间，已经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林子边缘，还找了个上风口，最大限度地避免沾到那气味。
　　而白皓云也是一脸嫌弃，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宣布：“我俩在上面望风吧。”
　　阎王挑了挑眉。
　　这两位族长神通广大是不假，可该有的金贵也一点不少。让他们下去沾一身臭气，他们或许宁可想办法直接把井炸了了事。
　　然而，神有时候就是这么叛逆。他俩越是一副“莫挨老子”的矜贵模样，阎王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小心思就越是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把他俩一起拉下水，来个有难同当。
　　崔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不安好心，甩过去一个警告的眼刀：“正事要紧，速战速决。”
　　这井口看着就不大，底下估计也站不开那么多人，让那两位在上面待着倒也省心。而且，总不能他们四个大人全爬下去，把阿宝一个小孩子单独留在上面吧。
　　说完，崔珏率先攀住了那道梯子。阎王也收起玩闹的心思，跟着他慢慢向下爬去，身影逐渐被井口的黑暗吞没。
　　等到阎王的脑袋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白皓云转头，与夜穆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夜穆云对着阿宝招了招手：“来这边吧，这边味道小点。”
　　阿宝跑了过来，把饼干的袋子揣回兜里，仰起头问：“姐姐，你和那个哥哥是不是也是山里人呀？”
　　见夜穆云低头看向他，阿宝立刻摆出了自己观察得到的论据：“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你们俩都没说累，比那两个去井里的哥哥厉害多了！”
　　井里飘来一声模糊的抗议：“阿宝！我能听得见！”
　　夜穆云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似乎被阎王的话逗笑了：“你很聪明。我们确实都是山里长大的。不过冬天的时候，我们的山上都是雪，不像这里，一年四季都这么热闹。”
　　确定阿宝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后，白皓云侧过身，抬起了左手，手中无声地出现了一张符咒——正是他们从阎王那里偷师的开光符。
　　阿宝对白皓云的小动作浑然不觉。
　　他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那你们一定是在北方，对不对？老师上课讲过的，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光秃秃的，还会下好大的雪！对了姐姐，你最喜欢什么树？我们这里有好多种树，有些我都叫不出名字来，春天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
　　一只乌鸦自林间振翅飞来，掠过白皓云身侧，精准地叼住符咒，随即一个折转，飞回林中。
　　夜穆云没有犹豫：“云杉，和松树很像，耐寒，常青。”
　　白皓云目送那只乌鸦远去的同时，露出了然的笑意。
　　他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
　　云杉生于高山，越是严寒冬月，越显苍翠挺拔。宁岚城处于群山之中，目之所及，皆为云杉林和落叶松。明月之夜，长风过时，便有万亩林海一同回应，是他们听惯了的安眠曲。
　　阿宝不甘示弱，立即抢着说：“我喜欢红豆树！红豆树会结红红的小果子，用针扎个洞，就能串成手链！以前，我还给我阿娘……”
　　井底。
　　阎王生无可恋地高举着一张照明符。
　　他站在井下还不到五分钟，就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被腌渍入味，活脱脱一块刚出坛的臭豆腐。
　　凭什么他俩能在上面跟阿宝唠嗑，自己得下来当灯塔？
　　崔珏则镇定地半蹲下身，研究着脚边那个紫色的阵法。阵眼处嵌着一枚漆黑的骨钉，周围散落着不少腐烂的兽骨，依稀还能看见几只死鼠的残骸，皮毛黏腻地粘在井壁上。
　　“类似于瘟鬼阵的阵法。”崔珏观察半晌后，得出了结论，“这阵法能够借疫病汲取寨子的生机与气运，这枚骨钉……恐怕是阿宝某位至亲的骸骨所制。它被固定在这里，成了激活和维系阵法的关键。只要阿宝在寨子附近活动，这阵法的运转就会自行加快。”
　　“用至亲骸骨布此毒阵？简直丧心病狂！”阎王闻言，胸中的怒火瞬间压过了对臭味的恶心。
　　他“锃”地拔出佩剑，蓄满灵力，冲着阵眼就是一记直劈。
　　或许是愤怒加持了力量，这一剑竟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崔珏都没来得及掏出自己储备的那一摞净化符，阵法已然分崩离析。缠绕在骨钉上的黑气如同被阳光灼伤的阴影，尖叫着消散无踪。
　　解决了问题，两神麻溜地爬了上来。阎王刚站稳，就张开胳膊要往白皓云身上扑，打算来个“有福同享”。
　　谁知他还没跑两步，就被崔珏一把拽住了后领子。
　　崔珏不由分说地往两神身上贴了一打强效清洁符，直到身上的味道被涤荡干净，他才松开手。
　　阎王要恶心一把白皓云的意图没能实现，悻悻地撇了撇嘴。
　　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阎王凑到正眼巴巴等着他们的阿宝身边，开始添油加醋地讲他们在井下的“奇遇”。明明两神在下面待了不到十分钟，破阵过程更是简单直接，可阎王愣是演绎出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架势，什么“三头六臂的恶鬼”、“会喷毒雾的巨蟒”，把阿宝听得一愣一愣，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孙悟空二号。
　　其余三人沉默地跟在兴奋的一大一小后面。
　　崔珏听着自家上司那不着边际的吹嘘，第六十三次冒出了把他弹劾下台的念头，白皓云和夜穆云脸上也带着些许无奈的神色……
　　只是看起来如此。
　　两人正在心里飞速梳理着一路走来搜集到的线索，但还没理出个头绪，一行人已经沿着小路，回到了村寨里。
　　宴席已然结束，众人却依旧聚在空地上，翘首以盼。
　　阎王一马当先，站到众人面前，把前因后果跟村民们讲了一通，大意就是阿宝和整个村寨都被诅咒了，现在诅咒破除，日后村寨便可恢复安宁，大家尽可以放心。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便响起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
　　而阿宝怯怯地躲在他身后，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曾经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乡亲。
　　不过，这份忐忑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有几个婶子注意到了这个瘦小的身影。她们纷纷围了过来，把歉疚和安慰的话倒了一箩筐。
　　阿宝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乖乖地被这个婶子摸摸头，又被那个婶子抱一下。
　　而那些小孩子们，也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和阿宝重新“建交”。阿宝起先还有些紧张，但在伙伴们的簇拥下，终于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而大长老在一片喧闹中，开了尊口，说了句什么，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陪同在侧的姑娘为阎王一行人翻译道：“大长老说，阿宝为无妄之灾承受了太多委屈，村寨亏欠了他。为了欢迎阿宝重新回到我们中间，他要亲自主持一场祈福仪式，祝愿阿宝平安长大，免遭一切灾祸。”
　　村民们神情一肃，纷纷点头称是，不需要过多指挥，便自发地忙碌起来。不多时，一切便收拾停当。
　　空地被电灯照得恍如白昼，所有村民围成一个大圈，神情庄重。
　　大长老手持长杖，庄严地站在空地正中央。阿宝被引至他对面站定，有些紧张。
　　以前，他也参加过村寨的祈福，可那都是和家人邻里一起庆祝节日，感受的是集体的欢腾。今日这场仪式与之前的仪式同样隆重，却只为他一人而设。这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又有些无所适从。
　　大长老高呼三声，其他村民立即应和，算是拉开了祈福的序幕。
　　随后，大长老开始吟诵祷词，语调古朴而悠扬，像是在与天地祖先对话。其他村民安静地听着祷词，连闹腾的小孩儿们都不敢大声嬉笑。
　　漫长的祝祷告一段落后，大长老用长杖轻轻点地，村民们便齐声对站在中央的阿宝送出质朴又真诚的祝福之词。阿宝小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笨拙地朝着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鞠躬致谢。
　　这时，几个汉子抬来了几个大箩筐，放在大长老身后。阎王伸长脖子一瞧，只见筐里满满当当装着些孔明灯一样的物事，但体型要小巧许多。
　　村民们走上前去，按序领取小灯。领到灯的人便与一家老小聚在一处，围着那盏小小的灯火低声絮语。阿宝也被某个婶子拉着，凑在人群里，神情专注地念叨着什么。
　　负责翻译的姑娘拿了两盏灯，分别递给了夜穆云和阎王：“这是我们这里的火飞灯，点亮后挂在屋檐下，能保佑家宅平安，邪祟不侵。几位有什么愿望，可以在点灯的时候说出来，天上的神仙看到这灯，就能听到大家的愿望，说不定愿望就能实现了。”
　　阎王接过灯，道了声谢，心里却乐不可支。
　　他和崔珏可是有编制有神位的神仙，莫非还要借这小火苗跟玉皇大帝打报告？那还不如直接写个折子递上去呢。
　　阎王扭过头，嬉皮笑脸地把小灯往崔珏面前一递：“老崔，你先来！我还没想好要许什么宏图大愿呢。”
　　其实，他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愿望非常简单——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再也不用加班到深更半夜。不过这愿望说出来，多半要先挨崔珏一顿数落，实现更是遥遥无期。
　　崔珏接过那盏小火飞灯，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宣告：“我希望，我面前的这位大人，能早日成熟稳重，独当一面，少做些让人操心的事。”
　　说完，他把那盏带着千斤怨念的灯往阎王手里一塞，脸上的表情写着“你最好识相点，许个正儿八经的愿望，别逼我在这么欢乐的时刻骂你”。
　　阎王顿时觉得手里那轻飘飘的小灯变得重于千钧。
　　在崔珏那堪比探照灯的目光注视下，他抓耳挠腮地思考了半晌，这才谨慎地许愿道：“呃……希望三界和平安定，阴阳有序，这样地府的工作量也能少点……”他瞄了一眼崔珏的脸色，连忙补充道，“还有！希望我自己今后能更稳重更可靠，少闯点祸，多干点实事，为地府的高效运转作出更大贡献！”
　　崔珏虽然知道这话水分不小，但总算态度端正，语气诚恳，这才哼了一声，算是勉强认可。然后，他伸手接过某位热心村民的打火机，点亮了火飞灯下的灯芯。
　　而夜穆云把灯递给了白皓云：“你许愿吧，反正咱俩想的一样。”
　　白皓云笑了笑，接过那盏小灯，端详了一下。
　　周围村民的絮语仿佛尽数远去，他站在那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眉眼间却笼罩着难以化开的落寞。
　　然后，白皓云轻声说：“一愿，人间万家灯火，长明不熄，平安和乐。二愿，吾神如天上星，光华璀璨，永不陨落。三愿……”他的目光落回夜穆云的脸上，声音也放得更轻，“我的爱人和我，终得解脱。”
　　第一愿，是他们和无数先人的期许；第二愿，是他们对那位殿下的祝福；第三愿，是他们为那对血凤，也是为他们自己，许下的唯一一点私心。
　　他们清楚前路艰险，却仍忍不住期盼，终有一日，他们能卸下重担，过上平凡又宁静的生活。
　　身旁的阎王自然听到了白皓云的祈愿。
　　祈求国泰民安，合情合理；他们背负着那么多重任，渴望解脱，也实属正常。
　　可中间那句……
　　那样珍而重之的语气，虔诚纯粹的祝福，让他不禁心生好奇，脱口问道：“你们供奉的神是哪位？”
　　白皓云伸手接过村民递来的火引，点亮了手中那盏火飞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夜色愈发深浓，村民们许完愿，便三三两两说着话，各自回到自家的竹楼。阎王一行人也被关照着，住在了村民家中。
　　村落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那些被悬挂在屋檐下的火飞灯，依旧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承载着无数祈盼，摇曳在无边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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