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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怎么了?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季平生从外面回来,看到孟佰背对门站在屋里,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佰转头看他,飘忽的眼神渐渐聚焦,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回神:“就是觉得……不知不觉在这间小屋子里住了三年了,时间过得还挺快的。”
“日子过着就是这样,没过的时候觉得好慢好远,等过去了才觉得快。”
季平生走进屋里,捡起地上自己的包袱,抖了抖,将上面落的一层灰抖掉,递给他。
“衣裳什么的用我这个兜装吧,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放你那个包里。”
“好。”
孟佰接过来,他除了冬天两件厚的,剩下基本就是可以三季轮着穿的,季平生更不用说,来这么久就买了一身新衣裳,和传来那件换着穿,他们俩的衣服加起来,用这么个布兜装绰绰有余。
他扫了一眼屋里简单的陈设,喃喃道:“我一毕业就被分配到药厂,也是夏天,拖着行李直接从学校搬到了这儿。”
“那样也挺好,至少不用东奔西跑找地方住,没着没落的。”
季平生爬到床上去收被子,那铁床架子又吱呀吱呀叫嚣一阵,颇有他们走了之后就要当场罢工的气势。
“刚来的时候,这屋里没风扇,我收拾一天,到晚上累得不行,又热得睡不着,直接把装被子的麻袋铺地上凑活睡了。”孟佰继续讲,“其实那时候药厂已经不默认分配住房了,稍微有点条件的都住自己的房子,当时还是……”
他话说一半突然哽住,沉默了几秒才一笑了之。
“还是钱主任亲自帮我申请下来的。”
等闲变却故人心,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虽然这房子又破又小,但拿到钥匙的时候还是高兴了很久,因为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
“你想要落脚的地方,等以后我们挣钱了,就买个大点的房子,再买一张大床——”季平生坐在上铺,一条腿耷拉下来,将叠好的被子塞进麻袋里,“我发誓,最多只要三年——不!两年!我一定要让你住上大房子!”
孟佰眯着眼睛笑:“是我们一起努力,住上大房子。”
他手里布兜空落落的,也轻,里面估计是没什么东西了,但孟佰还是习惯性将手伸进去摸了一遍,这一摸,真叫他摸出来点东西。
“这是……”
他把东西拿出来,捏在手里,觉得有几分眼熟——不止是眼熟,光是看一眼,他便知道是什么了。
那是个硬皮小红本,正面一个烫金的双喜字。从孟庄村逃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在杨月手里见过。
季平生听见他说话转过身来,看见他手里的红本儿,登时愣了一下。
“你……”
孟佰心下不禁疑惑,他记得季平生分明说过,这红本儿他跟杨月一人一个,他的那个根本没带过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孟佰还是忍不住翻开了。
然后他的目光被定在了中间贴的照片上——
那是张黑白照片,年头太久,已经泛了黄褪了色,依稀还能看清,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挨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
孟佰的记忆被拉扯着带回到过去,回到某年秋收时节,那年有个外地来的摄影师,走村串户上门拍照,大家鲜少见到这玩意儿,觉得新颖,又因为收费不贵,所以村里很多人都拍了照片。
向来节俭的母亲也数出几毛钱去凑热闹,他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就是那时候拍的。
那时孟佰年纪小,拿着洗出来的照片翻过来看过去,爱不释手,也体会了一把“上镜”的感觉,孟仟说他是臭美,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季平生也凑过来看,而后一脸严肃地点头,表示认同。
孟佰不同意,说他觉得一家人拍出来都好看。
原本拍一张过过瘾就算了了,但没想到,摄影师临走前,季平生抓了一把零钱,突然拉着他急匆匆追上去,要人家给他们拍张合照。
摄影师答应了,还没收钱,季平生怕他反悔,立马勾过孟佰的脖子,就地对着镜头呲牙笑起来,咔嚓一声,那一刻便被永远定格下来。
照片的背景,还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孟佰低着头,迟迟移不开目光,手指轻轻摩挲过去,隔着粗粝的相纸,像触碰到旧岁里的秋日烈阳。
照片下面,写着两个名字——
新郎:季平生
新郎:孟佰
“我都差点儿忘了……”
季平生蓦地出声,孟佰抬眼看向他。
“是当时跟杨月造□□的时候,让那师傅多做了一张,一开始我怕被你看见,一直没敢拿出来……”
孟佰没说话,又瞥了一眼那张黑白照片。
季平生会意,又道:“咱们就这一张合照,我没有别的了。”
“怎么只做了一本?”
“啊?”
孟佰合上结婚证,数落道:“也不好好放着,塞那包里都压皱了。”
事实上那封皮是硬质的,又是放在布兜夹层里,一点儿也没皱。
孟佰:“没收了哈。”
季平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嘿嘿笑起来:“反正我们现在就算是结婚了,你要就拿去保管嘛。”
孟佰笑而不语。
一屋子东西杂七杂八,两个人收拾了大半天才收拾干净,最后看着几大袋行李堆在门口,原本就不算多满的屋子变得更加空荡,孟佰倏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装吗?”
季平生用绳子将包袱捆在一起,抬起头看他。
孟佰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的小物件都收走了,只剩下一本书和一册笔记本。
他将笔记本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帆布包里,把抽屉推回去,连同那本书一起推回去。
“没有了。”他将帆布包挎在肩上,“咱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黄昏的落日余晖穿过窗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个金灿灿的方格,孟佰关门落锁,把几格阳光锁在了他栖居三年的小房子里。
以后的以后,大概都不会回来了。
两个人搬家似地扛着大包大裹,一路辗转,还没到火车站,就先热出一身汗来。
火车站人头攒动,站内弥漫着泡面和烟草混杂的气味,人就像随地乱长的植物,这里一簇,那里一撮。他们拖着大件行李,也成了新长出来的一株。
季平生拍了拍装被子的大麻袋:“这上面软,你累的话就坐着上面歇会儿。”
“不累。”孟佰摇头,“站一会儿吧,等上了车,要坐一晚上呢。”
广播里报了在他们前面的一趟车开始检票的消息,人群躁动起来,潮水一般呼啦啦地涌向检票口。孟佰看着那边发呆。
“这次跟你上次坐火车回去,感觉不一样吧。”季平生说。
孟佰回神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不一样。”
上次是赴刑场,这次才是归乡。
“你觉得我念着你要结婚的消息回家,心里能好受到哪里去。”他喃喃道,“我当时甚至想,要么就不回去了,等过段时间,关于你结婚的议论声消失了,我再回去。这样别人不提,我还能当作没发生。”
“那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季平生问。
“什么?”
“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一直在猜,猜你会不会回来,会不会来看我。”
孟佰看着他:“那你最后猜的是什么?”
季平生笑了笑:“我猜你会。”
“本来等到快中午都没见你人影,我都有点儿心灰意冷了,”他先站得有点儿累了,靠着墙蹲下来,“哪知道一出门冷不防地就看见你,你都不知道我那会儿是什么心情。”
“我看你当时装得挺好。”孟佰把他拉起来,拉到装被子的麻袋上坐着。
“那是因为当时那么多人在,都看着呢!而且……我也不清楚几年不见你想法变没变,你笑着说一句新婚快乐都给我吓够呛了……”季平生说,“我那会儿脑子里就剩一个声音——他爹的这还结个屁的婚,还按个屁的计划,人都回来了直接拉着跑得了!”
“但是你的计划很成功啊。”孟佰笑了一声,“我都没看出来。”
“还说我!你不比我演得还好?”季平生嘟嘟囔囔的,生出点忿忿不平来,“刚来那几天我还真以为你不喜欢我了,面上好好的,心里都快难受死了,特别是后面又发现你这要瞒我那也要瞒我,什么都不说……”
孟佰沉默了一阵,良久叹了口气。
“以后不会了。”他说,“你不怕,我就不怕。”
站内广播又响起来,到他们这趟车检票了,季平生赶紧站起来,扛起行李随着人流往检票口去。
火车上他们又坐在一起,但和上回不一样了,孟佰侧目看着窗外站台上送别的人,他这回不用再当个小偷,悄悄享受偷来的亲近。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
车厢连接处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上车的人慢慢放好了行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一时片刻的喧闹渐渐消停下来,但不会彻底安静。
火车往前挪动一寸,人也跟着晃了一下,然后便平稳地驶出站台。
孟佰给孟仟发了条短信,关上手机凝望窗外,挂在柱子上的站牌越来越远,最后模糊成一个点。
季平生手伸过来,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小佰,咱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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