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妄缘

　　夜里，暮渊黎盯着萧璟诚看了很久很久，他毫无睡意，甚至还数起了萧璟诚的眼睫毛，静静欣赏着他安然的睡颜。
　　渐渐地，暮渊黎愈发大胆了起来，指尖轻轻玩起了萧璟诚落在枕畔的头发。

　　那晚二人谁也没睡好，暮渊黎几乎盯着萧璟诚看了整整一晚。而萧璟诚则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天色昏暗，四周是一片残破的废墟，天空像被撕裂般破了个大洞。有个和他一样生着白发蓝眸的短发男子独自坐在高楼之上，那人的穿着格外新奇，完全不似淮朝这个时代的产物，且模样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胸口处还印着一串奇怪的字符——2970。
　　“时空审判官——世遗，编号——2970，”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却异常坚定地说道，“申请回溯，脱离当前世界。”
　　萧璟诚在梦里看得模糊，始终没看清他的脸。
　　接着，他又梦到了溯酖酒和萧冥声，这次的梦境却瞬间变成了噩梦——他梦到萧冥声用冰冷的钉子狠狠钉住他的四肢，将他死死封印在漆黑的深渊里。他还清晰梦到自己后背的红纹在疯狂生长，一点点蔓延过脊背，一点点刺入皮肉、包裹住跳动的心脏，最后竟直接刺穿了心脏。
　　不知是不是梦境太过真实引发的心理作用，他真的觉得胸口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恍惚间仿佛有个人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鼻间还隐约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整个夜晚的梦境，都混乱得让人喘不过气。

　　暮渊黎失忆期间，萧璟诚彻底见识到了他有多双标——旁人端来的药，他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端起来一饮而尽，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可只要萧璟诚在身边，他不仅会夸张地嫌药苦，还会故意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软磨硬泡让萧璟诚喂他。暮渊黎向来讨厌有人随便进他的房间，哪怕是亲人也需提前通报，可萧璟诚却永远是那个例外。
　　提及治疗失忆的办法，萧璟诚忽然想起当年江意曾经寻给他的那瓶药丸，他赶紧翻找乾坤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瓶药找了出来，当即就喂给了暮渊黎。
　　当年他自己也失忆过，只记得服过江意给的药后，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便恢复了所有记忆。可这药似乎对暮渊黎完全不管用，暮渊黎服药后过了好多天，记忆都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其实并非药效失灵，而是暮渊黎在故意装没恢复——他就是想借着失忆的由头，让萧璟诚多关心自己几分，不过这份小心思没藏多久，就不小心露了馅。
　　萧璟诚发现后，并没有追问他装失忆的原因，也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刻意远离暮渊黎。他只是私下里忍不住疑惑：暮渊黎这般黏人，难道是缺爱吗？可转念一想，暮渊黎明明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的两个爹爹更是将他宠得上天入地、万般关爱。萧璟诚暗自琢磨：“他应该不可能缺爱吧……”

　　……

　　转眼到了年末，萧璟诚按计划要回千程，暮渊黎自然是寸步不离地要跟着他一起走，还顺道将玄云楼的工作辞了。回到长京后，萧璟诚让暮渊黎先回王府等候，他则要独自去一趟璇武山——
　　当年在夷冥的时候，陆严轩就曾特意嘱咐他，让他有空务必回璇武山一趟，说是有东西要留给他拿。璇武山上依旧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那棵老山茶树也如期开了花，一朵朵艳红的山茶花随风脱落，轻轻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红白相映格外醒目。几个小厮正在清扫山头上的积雪，见到突然出现的萧璟诚，都惊讶得停下了手里的活。
　　“六师叔！”其中一个小厮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喊道，“天呐！真的是六师叔！六师叔您终于回来了！”
　　萧璟诚温和地向他们点头打招呼，随即问道：“师尊他可在山上？”
　　听到萧璟诚问起陆严轩，小厮们瞬间集体沉默了下来，过了良久，才有个年长些的小厮犹豫着回道：“六师叔……掌门在去年带弟子们下山游历时，不幸病逝了。如今璇武山的掌门，是程师叔。”
　　“那……大师兄呢？”萧璟诚的心猛地一沉，又急忙追问道。
　　“大师兄……也在那次游历中一同逝世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砸在萧璟诚心上——他的师尊死了，连他的大师兄也不在了。
　　“阿诚，”一道熟悉的女音从身后传来，是程琳，“来拿东西？”
　　萧璟诚猛地转身，看到程琳的瞬间，恭敬地喊了一声：“二师姐。”
　　程琳比起从前显得更加沉稳，只是眉宇间难掩疲惫——想来是还没完全适应这突然压下来的掌门之位，陆严轩临走前，几乎将璇武山所有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了她。她没多言，只轻轻示意萧璟诚跟她走。
　　萧璟诚沉默地跟上，心里满是难以言喻的酸涩。
　　陆严轩所说的东西，是一个修长的锦盒，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把精致的长弓，旁边还压着一封泛黄的信，信封上清晰写着——留予吾儿璟诚。
　　落款处的名字，赫然正是萧冥声。
　　“拿完东西就尽快下山吧，”程琳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轻声道，“看这天气，马上就要下雪了。”
　　萧璟诚握紧锦盒，重重点头：“师姐，妳也多保重。”
　　“你也是，保重。”

　　刚走到璇武山山脚，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萧璟诚见状，便找了山脚一家小饭店暂时歇脚，点了一碗热面暖暖身子。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个小小的身影凑了过来，一只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怯生生地喊了声：“爹爹……”
　　萧璟诚低头一看，竟是个和自己一样生着白发蓝瞳的小孩子，再仔细瞧，发现这孩子的耳朵竟也和暮渊黎的一模一样，是又尖又长的形状。
　　萧璟诚放柔声音，耐心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萧，叫萧陵叶。”萧陵叶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喊了一声，“爹爹。”
　　萧璟诚以为他是饿坏了才乱认人，便温声问：“你是不是饿了？吃不吃东西？”
　　萧陵叶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饿，也不需要吃东西。”
　　饭店老板在一旁看得清楚，这会儿凑过来，看看萧璟诚又看看萧陵叶，笑着问道：“小孩，看来你总算找到家人了？”
　　萧璟诚被这话问得一愣，彻底懵了。
　　结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萧陵叶又软软地喊了一声：“爹爹。”
　　萧璟诚只好转向老板，认真问道：“老板，这孩子是从哪来的？您知道他的家人在哪吗？”
　　“嗨，这孩子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板一脸认真地摆了摆手，强调道，“我真没跟你开玩笑，就前几日雪刚下的时候，突然就‘扑通’一下掉在了我的店门口，我看他可怜才让他进来躲雪的。”
　　萧陵叶听到这话，赶紧紧紧拽住萧璟诚的袖子，小模样生怕他转身走掉。萧璟诚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又问：“阿叶，你的家人呢？告诉我，我帮你找好不好？”
　　萧陵叶心里暗自嘀咕：“你不就是我爹么？”
　　见他只攥着自己的袖子不说话，萧璟诚便默认他是被家人遗弃了，于是又点了一碗热面，温声哄道：“若是你想跟我走，就把这碗面吃完。等你吃完这碗面，我就带你回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陵叶自然乖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面来。萧璟诚也信守承诺，在他吃完面后，便牵起他的小手，带着他往王府的方向走。
　　萧陵叶这会儿也才四五岁的年纪，小小一只，走在雪地里格外单薄。萧璟诚见状，干脆解下自己身上厚实的狐裘，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萧陵叶被裹在温暖的狐裘里，没多久便觉得困了，渐渐靠在萧璟诚怀里睡了过去。

　　抱着萧陵叶往王府走的时候，雪下得愈发密集了。狐裘里的小家伙呼吸轻浅又均匀，柔软的发顶偶尔蹭到萧璟诚的下颌，带来一点微痒的暖意。他低头看了眼孩子头顶那对尖尖的耳朵，又不自觉想起暮渊黎平日里缩在榻上、耳朵轻轻晃动的模样，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牵连感。
　　终于到了王府门口，萧璟诚刚要推门进去，就见暮渊黎披着件厚重的斗篷站在廊下，显然是等了他许久。暮渊黎一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孩子，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的期待瞬间被惊讶取代。
　　“这是……”暮渊黎快步迎上来，目光在萧陵叶的白发蓝瞳上反复打了个转，最后又紧紧落回萧璟诚脸上，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你从哪捡回来的孩子？”
　　“嗯，在璇武山脚的饭店遇到的，他叫萧陵叶。”萧璟诚侧身避开他的目光，快步进门，将孩子小心放在暖榻上，才补充道，“刚才在店里，他一直喊我爹爹。”
　　暮渊黎的眉峰猛地跳了跳，几步走到榻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萧陵叶软乎乎的脸颊，没好气地说：“小不点，认错人了知不知道？他是我的……”话到嘴边忽然顿住，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轻哼一声，别扭道，“他才不是你爹爹。”
　　萧陵叶被他戳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的暮渊黎后，眨了眨眼，又软软地喊了一声：“父亲？”
　　暮渊黎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反问：“什么？”
　　“父亲。”萧陵叶伸手抓住萧璟诚垂在榻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重复道，“你是我父亲。”
　　暮渊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我去看看阿渡炖的鱼汤怎么样了，”暮渊黎率先打破尴尬，找了个借口就想走，“我跟他说一声你回来了……”
　　萧璟诚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悄悄勾起一点笑意。他从怀里拿出那个装着长弓和信的锦盒，刚想放到桌上，转头时却见萧陵叶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锦盒看，便问道：“想看这里面的东西？”
　　萧陵叶立刻用力点点头。萧璟诚便打开锦盒，长弓的优美弧度在屋内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旁边那封萧冥声留下的信静静躺着。萧陵叶的目光先掠过弓身，可当视线落在信封上“萧冥声”三个字时，小眉头却突然紧紧皱了起来，伸手抓住萧璟诚的手腕，小声说：“这个名字……不好。”
　　“为什么不好？”萧璟诚心里一紧，连忙追问。
　　“看到这个名字，这里会疼。”萧陵叶伸出另一只小手，轻轻指着自己的胸口，认真道，“这里会觉得难受。”
　　萧璟诚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想起了自己梦里萧冥声的模样。他没再继续追问，默默合上锦盒，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温声道：“先睡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慢慢说。”
　　突然，萧陵叶猛地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墨昀渡得知萧璟诚回来了，还听说他带回来一个孩子，顿时好奇心爆棚，干脆丢下炖到一半的鱼汤跑来看热闹。谁知刚跑到门口，就与萧陵叶来了个四目相对。
　　“是时钦！？”萧陵叶心里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真的是他！”他立刻从榻上爬下来，快步跑到墨昀渡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头说，“爹爹，我今晚要跟哥哥一起睡。”
　　墨昀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抱懵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新弟弟长得真好看……”
　　还没等墨昀渡反应过来答应他，萧陵叶就拉起他的手往门外走。萧璟诚见状，连忙朝二人喊了一声：“阿渡！你先带你弟弟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夜里，萧璟诚刚躺到床上，就感觉身边的位置轻轻陷了下去——是暮渊黎回来了。暮渊黎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那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嗯，或许就是个巧合。”萧璟诚轻声回道。
　　“巧合？”暮渊黎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紧紧盯着他，语气里满是不赞同，“他连姓都跟你一模一样，耳朵还跟我……”话说到一半又顿住，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点不确定地问，“你说，他会不会是……”
　　“不是。”萧璟诚直接打断他的话，一想起自己梦里的废墟、编号，还有萧冥声的模样，心里就乱得厉害，“别多想这些有的没的。”
　　暮渊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嘟囔：“不管他是谁，你都不能对他比对我好。”
　　萧璟诚被他这幼稚的话逗得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奈道：“你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争什么。”
　　“我不管，”暮渊黎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了些，固执道，“反正就是不行。”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将整个王府的寂静落得愈发深沉。
　　萧陵叶没有合身的新衣服，只好暂时凑合着穿墨昀渡的旧衣服。墨昀渡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这小家伙老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太过专注，搞得他心里都有点发毛。
　　“哥哥，你蹲下来一下。”萧陵叶忽然开口说道。
　　墨昀渡听话地蹲下身，刚想问“怎么了”，脸颊上就被萧陵叶轻轻吻了一下。这一下来得又快又轻，却让墨昀渡瞬间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连耳朵都悄悄红了。萧陵叶伸手戳了戳他发烫的脸，认真地说：“哥哥，我很喜欢你。”
　　“啊？”墨昀渡彻底懵了，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难道哥哥不喜欢我吗？”萧陵叶见他不说话，又小声追问道，眼神里满是期待。
　　“喜、喜欢啊，”墨昀渡赶紧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道，“但我还不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呢。”
　　萧陵叶立刻乖乖回道：“我姓萧，叫萧陵叶。是陵阳的陵，新叶的叶。”
　　“我叫墨昀渡，”墨昀渡也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解释道，“是昀光的昀，渡己渡人的渡。”
　　萧陵叶听完，笑着点头：“我知道。”
　　墨昀渡愣了愣——总觉得这小家伙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反倒带着种莫名的熟稔感，像是……早就认识他很多年一样。他挠了挠头，把这奇怪的感觉归结为小孩子天生自来熟，没再多想，只笑着伸手揉了揉萧陵叶柔软的白发，温柔道：“阿叶，那我带你去选件干净的里衣吧，穿我的旧衣服可能有点大，委屈你了。”
　　萧陵叶乖乖点头，小手紧紧被墨昀渡牵着，每走两步，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前方身形高大的墨昀渡。清冷的月光静静落在两人身上，墨昀渡的侧脸在月光下柔和得像被雪光洗过一般，而萧陵叶仰头望着他，耳尖在夜色里悄悄泛着淡淡的红晕。
　　萧陵叶悄悄收回目光，嘴角忍不住偷偷扬了起来，在心里轻声说：“……这里真好。”

　　不论身处何时，不论穿越哪一个时空，墨昀渡永远都是这般温柔。而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未来那些可怕的悲剧，他一定都可以想办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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