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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局
天枢快速收拾好包袱,身披夜色带着酆恩序出了门,眨眼间便失去踪影。男孩本想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见此惊得目瞪口呆,伸手揉揉眼睛,还当自己看花了眼,冲出大门左右看看,这四下又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由是知道男人已经带着女孩离开。他手扶着木板,遥遥地远望村头的方向,心中难掩失落,又回头看他住了六载的小院。
男人他们离去,尚且要收拾几分行囊,他在此处,却是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可以带走,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的,非要说,也只有男人临行前递来的银子比较紧要。他握住荷包,遗憾地想,他听见女孩管男人叫天枢,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男孩回身将门掩好,朝着出村的方向走。自记事以来,男孩只有一次去过城里,是舅母带表弟去城中赶集,他藏在驴车堆放的货物中,偷偷跟了去。那时他比现在小得多,不过后来果然被大人发现,回村时舅母将他拴在车后,半拖半跑地走了半路,差点死去,后来便再不敢跟去,但是出村的那条路,却随着舅母哄表弟的歌谣声,牢牢刻在记忆中。
他顺着道路走出小粟村,走上山路,忽然听到一阵远远的动静。这声音他不陌生,每到秋收季节,附近总有山匪盗贼来村里抢粮,杨大侠就会同他们打上一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人带着小孩蜷缩在陶缸地窖,耳朵里听见的,便是这样的声音。
男孩顿时紧张,前面有人打起来了!会是他们吗?
他悄悄地接近声音来源处,果见男人吃力地对付这一群黑衣人。他们动作太快,男孩数了半天,竟然都未数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看见男人右手抱着女孩,左手拿着那把奇怪的兵器,变幻莫测地同他们交手。
男孩看不出谁更占上风,但男人只有一个,黑衣人却有一群,且他还抱着女孩,看上去危险至极。男孩埋低身形,躲在草丛之中,抠着手臂干着急。却见男人一个利落回身,短兵将某一个黑衣人抹了脖子的同时,另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刀已袭向他后背,由是脑中一片空白,本能抄起身侧一块石头,双手猛地向黑衣人掷了出去。
这却幸亏他在舅母家中,什么粗活累活都干尽了,练出一身力气,黑衣人不曾料想他们还有外援,后脑被石头重重一砸,天枢原本权衡之下打算以身抗住的一刀,忽然就有了余裕回身处理,他左手当初伤得太重,如今仍未见好,被欢喜宗缠上,已做了死战觉悟,那不知从哪飞来的石头,是真真解了燃眉之急。
他又与余下几个黑衣人硬来了几回,左手已痛得快握不住兵器,心知不能恋战,索性将兵器飞出。黑衣人没料到他会弃兵,又有一人死在飞刃之下。他则抱住女孩转身便跑,黑衣人们追着他,很快在山林中失去踪迹。
男孩惊魂未定,听他们远去,才从草丛中滚出,走到地上三具尸体旁边,强作镇定地从尸体身上捡出那把男人脱手的短刃。
他拿在手里,才真真看清楚了。这把武器几乎有他的手臂长,两轮弯月般的利刃一大一小,背向融作一体,总共构造出整整六条刀刃,大的那轮中间连作手柄,可以持握,四枚刃尖立在刀锋之外,移动间寒光闪烁。
男孩默默转动这把兵器,学着男人用它的模样,割断了脖颈上困住他五年的麻绳。
……
“嵰州城就是他和我最后去的地方。”海棠说,言语中有些无法理解的苦涩,“之后他就离开,我也不知道去了哪。”
她已然知道阿倾是因为无法面对她,最终才选择了离去,她心中感到一点委屈的愤慨,常倾对她的揣测,认为她会因为区区谎言或者常不慕的威胁就恨他、不要他,简直就是在侮辱她,常倾难道不懂得她海棠看重的,向来并非这些东西么?
常不慕冷哼一声:“我大约知道。”
海棠转头看他眼神中隐着惊讶:“你此刻不是应该仍未找到他么,怎会知道?”
虽然并非世家举办的盛会,但名宿盟的擂台,南星剑派也得派出弟子,既是宣扬权威,也是维护秩序。而南星剑派祖师悟道的半山寺,在这样的场合中,向来也不会缺席。明辨住持本好云游,常年不在寺中,难得寻其踪迹,但这一场擂台,刚好撞上他云游归来之期,名宿盟与南星剑派便一同邀请他去了嵰州城。
海棠并不曾和明辨主持有什么交集,但她不知道常倾正处迷茫之期,听说了明辨的大名,便转而去求佛门开解。明辨与他对坐而谈,无人知晓他们那夜说了何事,只知这一夜后,常倾豁然开朗,不告而别,摘下面具,既不再与海棠同行,也并没有回欢喜宗。他涤除尘务,遁入空门,就在启明镇的开明寺里当了个洒扫的和尚,法号净尘。
海棠并不知心上人为何消失,甚至猜想他受了绑架或者暗算,也全然没有想过常倾是主动离开的。她联络一群江湖义士,扫荡嵰州城附近所有的匪寨贼窝,都没有发现常倾,从此心灰意冷。那一年年尾的嵰州,四处流传着海棠的侠名,她的名字,也如愿登上了名宿榜,虽然只是末尾的九百九十七,可说要陪着她的人,却从此在人世间销声匿迹。
直到数月前,海棠在押镖途中,碰到了常不慕,她只认得常不慕这张脸,自然就将他认作了常倾。
彼时常不慕已和其他护法将南星剑派灭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常倾的下落。他自出关听到常倾逃跑的消息,便已经疯了,不过宗主强将他按在宗中,只准他派人去寻。这又何异于大海捞针,数年以来,心中对兄长已是怨毒至极,他既然栓不住常倾这个活人,便想要常倾这条命。他来到启明镇,本就是要去抓成了净尘的常倾,却不想先遇上押镖经过的海棠。
这个女人将他当作了兄长,他于是窥见常倾离开这五年的生活。
随后更加恶毒的计划在常不慕心中成型,仅仅是杀了常倾怎么够?他带着海棠去寺中烧香,刻意让常倾看见他们,事后海棠押镖动身,他就以海棠的性命作威胁,将常倾强掳到栳镇,当着兄长的面,勒死数年来为他掩护的明辨住持,又要他动手,帮自己杀那个因躲在半山寺,逃过了南星剑派灭门的孩子。
他要常倾恶贯满盈,成为一个魔头死去,他要常倾替自己做一个天衣无缝的脱身之局。
他还要让那个改变了常倾的女子,变作他的。
他成功了,常倾确实作为栳镇的杀童魔头被钺诛杀,但当钺打开明智递来的木箱,露出那颗他再熟悉不过的苍白头颅时,常不慕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巨痛,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了颜色。
常不慕已看完了自己想知道的,属于常倾和海棠的过往,也一字一句对海棠说,自己是如何逼迫常倾去追杀幼童,以至于最后让他死在虚危城手上的。海棠看他的眼神,仍旧是满溢的厌恶,常不慕被她看得心中一颤,笑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厌恶我,胜过厌恶他?虽然栳镇中多数人是为我所杀,他不过最后替我清理了两个孩子,还都没杀了,但你以为是他良心未泯吗?只不过是他技不如人!你知道吗,他向来是这样的人,在无所谓的事上,尚可装出一副君子模样,但若是他想要的,哪怕是不顾天理伦常,他也会去做。”
常不慕咬牙道:“他就是个败类!”
“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懦夫,一个疯子!”海棠说,幻境在逐渐稀薄,她向身后伸手时,隐约能触到一个熟悉的冷硬物件,那应该是她的剑柄,她心中冷静,等待着环境消失,武器现形。
常不慕阴测测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说:“你还有一个机会。我们都是被他抛下的人,你本该与我是同一类人,你跟我走。”
“你在羞辱我?”海棠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不闪不避,眼中闪着光,“今日不论活下来的是你还是他,我都不会再同你们走。”
……
男孩用钺割断脖颈间的绳索,松快感刚袭上心头,转瞬便被一阵难以承受的重压压下,他五脏六腑仿佛烧灼一般剧痛,七窍鲜血狂喷,跪在地上不停干呕,小小的身子,蜷成一粒沙土,风一吹,便不知道会流落何方,脑子充斥着各式恶念,几乎要将身躯生生撑到炸裂开来,与主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尽数从脑海中流过,惩戒、爱抚、亵玩……他最贪恋的,却仍然是小粟村的初遇。
这是他性命与灵魂的源头,忠诚与爱慕的来处。
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成了酆恩序的甲序影卫,天下地上头一号的厉害人物,从此再没有人能够越过他而伤害他的主人,可是、可是……
他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如此。无论是忘生铃带来的妄念,还是常不慕血雾引起的贪欲,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来不甘于只远远地看着他的主人。
月夜下女孩懵懂的脸又在眼前浮现,钺捧着那张小脸,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但怎么好像……真的咬到东西了。
女孩被他咬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捏住他的嘴,生生将他推开。
他扑上去,还要再咬,女孩稚嫩的小手抵住他的嘴唇,说:“你该醒了。”
钺如遭雷击,一股清泉般的冷冽从头顶灌入,五脏灼痛渐消,他缓慢眨眼,眼前人影闪动,刚才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哪里是记忆中的女童,而是他的主人,那枚牙印,就在酆恩序的颊侧,带着一片可疑水痕。竟然是事发突然,连他也没来得及拦下来。
血雾已经散去,校场上一片死寂,温成筠咳嗽一声,说:“常不慕,还不快束手就擒!”
渐渐稀薄的雾气之中,常不慕长身而立,静静看着对面的诸位宗师。血雾已尽,他的命数也该尽了。不如说,他作为“常倾”与兄长头颅对望的日日夜夜,早让他疲累的心生了死志。
追逐名望权力的人,只要世上还存在着名利的高低,贪心就不会停止,可将最重最可怖的感情系在一个人的肉身之上,这人若死了,贪念自然也就随之熄灭,成为一抔灰烬。
他以身为烛,燃了这一把贪心,到头来,只留下一地狼籍。
常不慕的血雾阵,耗尽了他作为贪字护法的肉鼎,本是为了酆恩序而布,威力与在外围只吸入一些雾气的温少庭和秦南箫不可同日而语。在此阵中,他是阵眼,阵法以他的贪念为载体,能够吸入万千生灵,将入阵之人以极致的贪欲同化为常不慕的分身,就如同险些在幻境中迷失的海棠一般。但阵成之时,却有另一道强烈贪念闯入阵中,且目的明确,直指酆恩序而来,连常不慕这个起阵之人也无法阻拦,生生让这道念头将酆恩序抽走,而他精妙绝伦的阵中,只留下了海棠一人。
如今对面二人破阵,虽然酆恩序极快地夺下钺手中的面具,再将他面目掩住,但常不慕正对钺的脸,将他七窍流血的惨状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明白了钺正是那道念头的来处,一时心中觉得可笑。他假作常倾一路走来,知道这人是酆恩序的随从,且是极亲近的,能够入室侍奉的人,既然如此,那必然是主人家对他更为倚仗。常不慕虽未能看到钺幻境的具体情状,但钺都能将酆恩序生生从他这布阵之人的手中抢走,不难想见,那贪想是何等的彻骨彻心。
这样的人,和自己才是同道中人,是一把随时可能断裂伤人的兵器,酆恩序居然敢将他留在身边,还给了如此亲近的地位,就不怕这条狗噬主吗?
常不慕的复杂眼神从这对主仆身上移开,一一扫过将他围住的众人。他耗尽肉鼎,本就只为殊死一搏,若胜他就能从暗道逃走,若败……
常不慕笑出声来,而后愈发猖狂,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我兄长死了,我来此处,也没想过要活着离开!”
空中翻滚黑云,雷声滚滚,似乎蕴着一场极致的雷暴。常不慕一挥手,将供桌上常倾的人头卷走,海棠大喝一声休想,提剑追去,想将常倾脑袋抢回,却在这时,两团浓墨般的云朵一撞,半空炸响一道惊雷,一道撕破天地的闪电击穿云雾,直直轰到常不慕脚下,还未散尽的血雾蓦地翻腾而起,燃做一团熊熊火焰,顷刻点燃了整个嵰城山校场。
火焰将常不慕吞入其中,站在校场边缘的人皆纷纷退避,钺尚未恢复神智,酆恩序将他拦腰一抱,一同带出火场。众人皆在撤走之时,海棠却无惧无畏,持剑杀入火中,追着俨然入魔的常不慕,想要夺回常倾首级。常不慕见了她,亦是双眼通红,难堪地骂道:“事到如今!你还要与我争!”
却不知究竟是对谁说。
熊熊火光映照出海棠坚定的脸庞,既似悲伤,又似仇恨:“我只知道,他就是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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