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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看看我们
喻心急匆匆地将脚塞进鞋里,却半天穿不上,拎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竟是穿错了左右。
他低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换好,胡乱系上腰带,便如一阵风般冲下楼,扛起药箱,跟着那玫色衣衫的丫鬟,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夜色,朝东厢房跑去。
————
西厢房
“呃!”
沈闻修猛地睁开双眼,眼眸在黑夜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卧室内只燃着一盏蜜烛,淡甜的蜜香漫在空气中,偶有飞蛾扑入,转瞬便化作一点火星。
他大口喘着气,额间冷汗滑入发间,抬手覆上额头,又重重闭上眼。室内只剩逐渐平复的粗重呼吸声。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大哥。
依旧是那一天,闻竹与他并辔而行。可马背上的兄长,身形越来越不稳,双腿明显失力。他看在眼里,却……
鬼使神差地选择推了他一把。
推他一把,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母亲,再也不会拿他比较,她的目光,以后就能真正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可他的指尖刚触到兄长的衣角,便瞬间后悔!然而,沈闻竹的身体竟如断了线的木偶,毫无征兆地栽倒,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他慌忙去捞——
已经晚了。
大哥昏迷不醒,全是他的错。若非他提议踏青,若非大哥事务繁忙未曾歇息……更遑论,他竟还萌生过那般黑暗的念头!
还有沈闻竹昏迷前,那个他至今无法理解的表情。
不是震惊,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仿佛在说:真好,终于解脱了。
为何是解脱?兄长究竟在想什么?
想到此处,沈闻修愈发头疼,脑海中又闪过另一道身影,片段般纷乱——狡黠的、鲜活的、带着同情的……全是她,四姨娘李听莹。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日那般光景,你怕了吧?会怕我吗?
可谁让你自作主张闯进来的?我已将你摒除局外,是你自己一头撞进来,窥见我的真面目,见识了这些丑恶。
要逃,要怕,都随你——我何曾在乎过。
沈闻修毫无睡意,烦躁地起身,呆坐片刻,目光掠过烛台上那只烧焦的飞蛾。他收回视线,随意拢了拢头发
他穿上衣服,手在伸向湛蓝狐裘披风的时候顿了顿,选择了其他的披风。
夜深沉。
沈闻修背着手,面无表情,步伐却失了章法,东一脚西一脚踱到院中。院里的枫树比夜色更浓,夜风摇得枝叶轻响,更衬得四下寂静。
风吹掉了枫叶,下了一场看不清颜色的枫叶雨,其中一片黄叶,轻飘飘搭在他左肩。
沈闻修侧首,看着那片叶子,半晌,才鼓起腮帮,轻轻将其吹落。
他闭目静听风声叶响,再睁眼时,心中的失控感仍未消减。脚步动了动,最终大步走出了西厢房。
————
另一边。
“是风寒夹着急火攻心,才引发高热。”喻心为昏迷的李听莹诊完脉,沉声道,“先前的方子可用,若药材不够,明早我派人再送。”
夏晴眼下泛着青黑,神色稍缓,追问道:“四姨娘冷汗不止,可有法子止汗?免得伤津耗气。”
喻心点头:“正有此意。只是……”他微微蹙眉,“她口腔与喉咙都有红肿溃烂,用药过杂,恐再刺激伤处。”
“应是先前呕吐所致,伤了喉咙。”春絮在旁低声补充。
喻心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夏晴身上:“四姨娘此前究竟遭遇何事?”语气加重,“勿要隐瞒,我是大夫,知根知底方能对症。”
灵芝看了眼春絮,两人对视一眼,在她们眼里,四姨娘失控,神志不清,吃了个馊掉的馒头就这样了。
可是,她俩又看看夏晴,夏晴却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你们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夏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哪有什么正在熬的药?
“是。”灵芝上前牵起春絮,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出房门。刚到院外,春絮正要迈步,就被灵芝拉住,比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眨眨眼,对视一笑,悄摸蹲在窗下,支棱着耳朵听墙角。
夏晴见人已走,抬眼正欲说话,倏然瞧见喻心身后的窗纸上,映着两个清晰的人影头。
夏晴:“……”
她面无表情地上前,在喻心疑惑的目光中,猛地推开窗户,低头一看,那两人早已溜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喻心回头问道。
“有蚊蚋,怕扰了四姨娘安睡。”夏晴淡然关上窗,转身,目光直直看向喻心。
那目光沉静,却带着审视,让喻心感到一丝微妙的不适。这丫鬟,气度不像下人,倒有几分主子的沉稳。
喻心觉得夏晴有点眼熟,因为跟着四姨娘的缘故,偶尔接触几次,觉着她沉稳、忠诚、做事可靠,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聪慧。
他记得这夏晴似乎……伺候过前头三位姨娘。寻常侍奉过逝主的丫鬟早被调离,唯独她留了下来,且对这位四姨娘,尤为忠心耿耿。
夏晴见喻心神色变幻,不再绕弯子,语气带着隐忍的锋芒:“喻主管想知道?想知道四姨娘为何如此?”
喻心回过神,挑眉道:“怎么?”这丫头火气倒不小。
“四姨娘吃了个馒头。”夏晴面无表情地看着喻主管。
“……”
长久地沉默。
喻心等待下文,内心焦灼:所以呢?怎么回事?说话何必像余婉添柴似的,一次一句!
“管好你的人,莫要再出这等纰漏。”夏晴终究没有点破,但话中的信息已足够惊人。
喻心心脏猛地一紧,瞬间联想到此前的事。这丫鬟竟能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线索?四姨娘去药房从不带她,她却有这般心思,喻心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一个如此聪慧的丫鬟长期蛰伏在东厢房,所图为何?她背后,恐怕不简单。
喻心立刻换上惯常的笑容,打圆场道:“自然。上次险些让四姨娘腹泻多日,是在下疏忽,已责罚过他们,正想着择日登门致歉。”
夏晴神情平淡,不笑不怒,话如软钉子:“不必。喻主管的心力,用在约束手下人身上就好。何必再来叨扰四姨娘,逼她重温旧事、再揭伤疤。”
这话全是刺,喻心被怼得直冒汗。恰在此时,床上的李听莹低低哼唧一声,他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假装很忙。
“喻主管请回吧。”见喻心没事找事做,磨磨唧唧不走,夏晴开口撵人了。
喻心直起身,确认四姨娘情况稳定,才提着药箱动身。刚走到门口,就被夏晴轻轻一推,踉跄着出了屋。
喻心:“……”
这丫头。
他摇摇头,心情沉重地离开。
四姨娘喉间的伤,他怎会看不出缘由?分明是……砒霜灼蚀!
她为何要寻短见?是知道了什么,承受不住,才出此下策?
愚蠢!
他不知那死去的老库丁与四姨娘有何关联,但他清楚,四姨娘定然是窥见了那场“公正”审判背后的编排,甚至连她自己阴差阳错“害死”下人这个意外,都被沈闻修顺势利用,织入了罗网。
只是……他与沈闻修都未料到,四姨娘会撞上安茂,还一时心软,带他去求什么公道,最终……
喻心深深叹了口气,胸中憋闷。他垂头走着,未看前路,直直撞上一人。
“哎呦!谁啊!”喻心烦躁开口,倒像是被夏晴的火气传染了。
沈闻修不知何时立于道中。他望了一眼远处东厢房的轮廓,又看向捂着胸口的喻心,淡淡道:“是我。”
喻心见是他,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不出声,我还当是谁在梦游。”
沈闻修眸光微动,侧过脸:“这个时辰从东厢房出来……是四姨娘有事,还是你有事?”
喻心张了张嘴,有些犹豫,终究还是说了:“嗯,她病了。”
“何病?”沈闻修语速飞快地问。
“风寒。”
“时气已过。”
“她……郁结伤气,加上最近作息不良,阳气亏虚,估计瞎跑到哪处,才染上风寒罢。”
“情况如何?”
“稳定了,只是人还昏沉着,未醒。”
“……”
夜色里,喻心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他以为是错觉。
“明日你再过来仔细瞧瞧。”沈闻修挥挥手,语气听不出情绪,“回吧,此地气闷。”说罢,他率先转身,融入夜色。
喻心望着那抹背影直至消失——沈闻修竟连灯笼也未提,难怪方才撞上。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东厢房内
夏晴跪在床前,望着榻上眉头紧蹙、神情不安的四姨娘。
她的脸庞愈发清瘦,皮肤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夏晴不知疲倦地反复擦拭,一遍遍试图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她从不多问缘由。四姨娘,您只管醒来,莫要怕睁开眼。
睁开眼睛吧,看看我们,四姨娘。
夏晴重复着擦拭的动作,直到四姨娘逐渐平静下来。她学着四姨娘平日的样子,伏在床沿,静静守候,最终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好累啊……您为何如此傻……当时,定是痛苦极了吧?
为何……都要走上这条路……
四姨娘,对不住……
一直到天际微曦,天空雅雅的蓝。
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晨曦的静谧,夏晴瞬间睁眼,眼底毫无半分困倦。
她猛地抬头,下意识看向四姨娘 —— 她气息沉静,胸口起伏微弱。
夏晴心下一紧,急忙探向她的鼻息,又细细把了许久的脉,才终于捕捉到那沉潜却未断绝的搏动。
四姨娘的情况好多了。
夏晴松了口气,想站起身,却因四肢麻木,只得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踉跄着走出去查看动静。
她感受到了,原来这样睡一夜,如此痛苦啊。
刚走到跨院,便见灵芝端着水盆,慌慌张张地从大少爷房里跑出来。
“发生何事了?”夏晴一夜未休,声音不似往日有力。
灵芝圆脸煞白,大大的眼睛也灰暗了,说话都大舌头:“大、大少爷!大少爷吐血!吐血了!”
今天早上她本来想帮着照顾大少爷,没想到刚一进去,就看见一只手耷拉着,走近一看,大少爷胸口全是血,吓得她屁滚尿流地爬出来了。
夏晴心头猛沉——不会的!
她早已停了那药,况且她说过,那药性缓慢,不至骤然至此。
不行,大少爷此刻绝不能有事!她早已收手,绝不能是现在!
你往日不曾照料大少爷,都是我一直看护。他这是旧疾突发,虽不常见,却也并非首次。” 夏晴强作镇定,接过灵芝手里的水盆,再三叮嘱,“此事切勿声张,免得旁人借故攀诬四姨娘照管不力。” 说罢,便快步走进房内。
这一景象简直触目惊心——纱帐、近旁的墙壁、锦被、大少爷的胸口、脸颊,乃至手与胳膊上,都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床上的人侧着头,墨色长发铺了满枕——原是四姨娘体贴,总将他的头发细心拢出,免于压蹭,此刻却因先前的挣扎而凌乱纠缠,就像是凄美地死去了。
夏晴快步上前,先探鼻息,耐心感受许久,又摸向他的手腕细细诊脉,终是触到了那与四姨娘一般沉缓微弱,却始终持续的搏动。
没死。
夏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随即动手擦拭他的手、脸、脖颈与发间,连指缝和指甲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接着,她换掉染血的床褥与纱帐,将飞溅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
夏晴昨夜睡得不是很好,此时还忙活一阵,只感头晕脑胀的,眼睛发酸。
她没注意到红木脚踏处,有几粒完美融入其中的小血滴,只收拾完一切就走了。
无论大少爷为何突然呕血,只要人还活着,四姨娘就无碍。
夏晴一出门,就看见灵芝和春絮在外面徘徊,见她出来,灵芝立刻上前追问:“怎么样?大少爷没事吧?”
“大少爷无碍,只是看着骇人。”夏晴勉强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 灵芝松了口气,自然地接过夏晴手里的水盆,瞥见盆中泛红的血水,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抖着身子跑去倒掉。
春絮走上前,默默接过夏晴带出的染血被褥与纱帐 —— 上面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她心下一沉。
灵芝虽跟她说过大少爷旧疾会吐血,可这般凶险的景象,她还是头一次见。
“你去歇息吧,这些东西我来处理,四姨娘那边我去照看。” 春絮说道。
这被褥和纱帐得烧了才行
夏晴看着春絮,感激地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房去。
春絮抱着东西,望着夏晴离去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夏晴太过冷静了 —— 连她亲眼所见都心惊不已,灵芝更是描述得惊心动魄,莫非是因从前见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
灵芝在厨房抖着手倒掉血水,勉强定下心神。
只求大少爷少发病,别害得她最后也被调走,东厢房今非昔比,在此处当差比别处舒心太多。
四姨娘有什么好东西都念着她们,还能一同说笑玩闹,哪个主子能做到这般?
她略作收拾,便端起备好的托盘,快步走向四姨娘的房间。
四姨娘一直昏迷着,不吃饭怎么行。
刚走到房门口,耳边却传来三下敲门声。叩门声间隔异样地长,带着几分迟疑与犹豫。
灵芝双手端着托盘,心下记挂四姨娘,一时不知该先放下东西还是先去应门,索性单手稳住托盘,走上前拉开门栓。
灵芝一开门,发现外面连个人影都没,她疑惑地正要探出脑袋查看,南边就来了人。
“嗯?闻修?” 喻心一边低声数落着身旁的余婉,一边朝东厢房走来,恰见沈闻修转身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唤了一声。
那匆匆背影闻声一顿,旋即回身望来,面上没什么表情。
被抓包了。
灵芝看清来人是喻主管和二少爷,连忙拉开大门请他们进来 —— 二少爷来访,竟也未曾提前递个帖子。沈闻修已走到喻心身旁,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般执扇,不似他的喜好。
“你怎么也来了?”喻心提起药箱,似乎在说,他是来照料四姨娘的。
沈闻修面不改色,淡然道:“大哥院里的人病了,我不过来瞧瞧,岂非失了礼数?” 目光扫过喻心,又落回扇面上。
“还有,这把扇子不是我的吗?我说怎么……”喻心看见沈闻修手里的扇子,伸手就要拿回来。
沈闻修侧身避开,淡淡道:“你先去瞧瞧四姨娘的情形。扇子,回去再还你。”
喻心:……
余婉在一旁神色微妙。她瞥见沈闻修眼底一片浓重的青黑,活像熬了整宿。
呵呵…… 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冷淡疏离的沈闻修,与记忆中那个调皮捣蛋的少年联系起来。
幼时,沈闻修没少对她恶作剧,回回都是沈闻竹出面维护她。
那个时候兄弟俩感情还挺好,后面不知怎么就疏远了。
至于沈闻竹此人,虽曾多次相助,于她却也没什么深刻印象。平日几乎见不着他,只在年节家宴上远远瞥过几眼。
那时,满堂长辈无不交口称赞这位大少爷,他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啊,倒有一事记得真切……
她约莫十五岁那年,沈闻竹大抵十七。那时她性子野,家里也不拿大家闺秀的规矩拘着她,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
有一回作客沈家,她胡乱闲逛,趁着夜色溜进一处院落,正是如今的东厢房。
她摸进了沈闻竹的书房,这里全都是书画和成堆的书籍,多看一眼知识就要冲脑子里了。
余婉觉得无聊想走,却不想沈闻竹此时突然回来了,她吓得躲到屏风背后,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一进来就关门,靠着门滑下坐了大半天,躲在暗处的余婉都要急疯了。
最后,沈闻竹终于站起身,一边抹着脸一边走到床榻边,“扑通” 一声躺下,裹着被子放声大哭。她这才趁机悄悄溜走。
身后,还隐约听见他喃喃喊着 “小铃铛”“小铃铛”。
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沈闻竹了,家里因她岁数渐长,用礼教约束她,她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待到再见时,已是五年后,沈闻竹就得了失魂症,许是众人渐渐不再提及大少爷,宴席间也再无他的话题。
她也渐渐忘了这个人,更未曾想过要来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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