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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除夕夜》
千禧年的除夕夜,林夏是在舅舅成都的新家过的。市区里禁了烟花,没有小镇热闹的鞭炮炸响和孩童的欢闹,只有冷风卷着残叶簌簌响,偶有几盏绛红灯笼轻轻晃。
推门进屋,温润的暖意扑面而来,舅舅说:“单位统一配的地暖,冬天住着舒服。”客厅亮堂通透,浅灰色的布艺沙发厚实,扶手处有同色系羊绒毯。大理石面的茶几,青瓷茶壶冒着袅袅热气,阳台亮着绛红的绒布灯笼。
最让林夏心动的是书房。深胡桃木板上满架的书籍格外规整,既有精装的古籍,也有翻卷边角的现代小说。宽大的实木书桌,砚台、笔墨、镇纸一一排开,砚台还凝着半池墨,旁边压有抄录的短句,字迹遒劲。她忽然就想起了《陋室铭》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麻将声、说笑声漫在暖烘烘的屋里,电视里的春晚格外热闹,林夏独自缩在沙发上,却也没怎么看进去。
“家里没啥吃的,我刚到楼下互惠超市给你买的。”大她一岁的高三表哥拎着两大袋零食放在她脚边,薯片、话梅、巧克力、牛肉干堆得冒尖。”林夏抬头笑,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视线越过麻将桌,小表弟正围着长辈转,一会儿给舅舅揉肩,一会儿帮姑父递烟,手里很快攥满了红包以外的辛苦费,舅妈笑着拍他的头:“这小家伙鬼的很。”
林夏看着他讨喜的模样,忽然就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的鬼头鬼脑,那时她最喜欢黏着眼前的表哥。
小时候县委大院外的篱笆墙,表哥总带着她捉蚂蚱,一捉一个准。在舅舅家,两小孩装模作样写完作业捉迷藏,表哥把她藏进棉被、塞进洗衣机,把家翻得乱糟糟。舅妈追着他们骂,她吓得往表哥身后躲,表哥护着她:“是我带的头,别骂妹妹。”
表哥还总给她稀奇玩意儿:裹着金纸的水果糖、装在铁盒里的彩色弹珠,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好吃的,他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偷偷吃,别让我妈知道。”他知道她喜欢小人书,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整套《西游记》送给她,书页上用铅笔歪扭写着“给妹妹的”。
林夏最盼望周末,她早早搬个小马扎坐在巷口的香烟摊子,眼巴巴等舅舅的小轿车,一看见表哥的身影,就蹦蹦跳跳冲过去。身边的小朋友都笑话她:“林夏只要她哥一回来就不和我们玩啦!”她仰着下巴反驳:“你们哪有我哥哥好!”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份热络悄悄冷了下来。许是弟弟降生后,邻居们总半真半假的逗她:“有了新弟弟,你爸妈就不喜欢你啦”,那些玩笑话扎得她不敢再黏着大人撒娇;许是爸爸卧病后,家里的笑声少了,爸爸的脾气也变得急躁,她学着收敛起孩子气的吵闹;许是爸爸走后,旁人看她的眼神总裹着一层轻慢的同情,像没人疼的小可怜,让她浑身不自在;又许是亲戚们的闲言碎语绕着耳朵转,说她家不如从前了,连带着让她觉得舅舅家的门槛也高了几分。她慢慢习惯了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看书打发时光,和表哥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曾经的亲昵,就这样在无声里变成了淡淡的沉默。
电视里的小品正演到热闹处,大人们的笑声撞在墙上。林夏望着小表弟灵活讨喜的模样,心里冒出个幼稚的念头。要不,也学着凑过去,给舅舅递杯热茶,给舅妈撒个娇?
她在心里把“,您喝茶”的调子练了三遍,可下一秒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以前哪是这样?跟着表哥捉蚂蚱咧笑到耳根,闯了祸躲在表哥身后冲舅妈做鬼脸。可现在,光是想着这刻意讨喜的样子,就觉得别扭,更觉得这主动,像是急着要糖的小孩。
她重新蜷进沙发角落,抓起一包薯片拆开:学不会就不学了吧。那些傻乎乎的天真,就留在小时候吧,现在这样,也挺好。
薯片的咸香还在回味,突然传来“滴”的门铃声,清亮,破开屋内麻将的笑闹。
门外穿青灰中山装的男人,脸上温和的笑,这是林夏认识的韩叔叔——舅舅的师范同学,如今的市组织部部长。他身后跟着个中等个头的男孩,黑色耐克羽绒服,额前的碎发软搭搭。
“又住一起啦,带小子过来认门给您拜年。”韩叔叔话毕,男孩笑着鞠躬拜年。他目光扫过客厅:“这是林夏吧?都这么大了。”林夏抿着唇忙起身应道:“韩叔叔,新年好。”她又看向男孩,轻轻说了句:“你好。”
麻将的欢闹暂时中断,韩叔叔客气摆手叫继续,舅舅顺势引着他往书房走。
男孩性子大方,主动在林夏斜对面的沙发坐下。他盯着林夏看了几秒,眼睛一亮:“我记得你,小时候在县委大院,你总跟着你表哥,我们三个还一起在篱笆墙捉过蚂蚱,还有印象吗?”
林夏抬眼,对上男孩的视线,愣了愣才想起。哦,是他,小时候常跟在表哥身后的韩家小子,偶尔会跟着他们跑到舅舅家蹭糖吃。她点了点头:“嗯,有印象。”
“我叫韩阳,你还记得吗?”男孩搓了搓手,语气里透着熟稔的热络和笃定,“我现在在县一中读高二,你呢?是和我一样在县一中,还是在育英中学?”
育英中学”像细棉线,轻轻勒了林夏。她捏着薯片袋的指尖微微颤。育英中学!那是她一直想去的学校,是她初三志愿表上连填了三次的学校,是她和陈默一起参加作文比赛拿全县第一的学校。而现在,陈默也真的坐在育英的教室里,可她却只能呆在煤渣跑道硌脚的卫校。她低下头,声音很轻:“不是,我读中专。”
韩阳没听出她的窘迫,反倒被勾起了更多兴致,往前凑了凑:“那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清水中学。”林夏答得快了些。
“清水中学?”韩阳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你认识敏敏吗?长得特可爱,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女生!”
“敏敏”两个字砸进林夏心里,她握着薯片袋的手更紧了,心口又酸又软。怎么会不认识?那是她以前的好朋友,一起分火腿肠,传歌带,是影子黏着影子的好朋友,是她作文比赛拿全县第一文章里写的“谢谢敏敏”的人。
她忽然想起初三下学期学校小卖部门口的画面——敏敏站在磨平了边角的水泥台阶上,白T恤的领口被风掀得轻轻晃,牛仔裤的裤脚卷到脚踝。
“我现在成绩还可以,中考想去县一中。”敏敏把手里的面包塞给她,指尖温温的,“夏夏,你得加油啊,咱们一起考到县一中。到时候我们在学校外面租个小房子,我们一起住,还和以前一样好?”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敏敏,是初中毕业在张明家。她打电话约敏敏过来玩,敏敏脆生生答应“好啊”!她一到就成了圆心,还记得那天敏敏的黑色卡通T恤,短发清爽,她总是那样亮闪闪。可自那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后来每次想到和敏敏关于一起考“县一中”的约定,心里都发堵。
韩阳没察觉林夏的走神,自顾自说得热闹,“我们听说她是清水中学的校花,一到下课,一群男生总喜欢趴在教室窗户上看她。”
林夏的嘴角弯了弯,心里想着,敏敏本来就是这样美好,她长得好看,性子却不张扬,学习成绩也一直稳居年级前列。她忽然想对韩阳说“敏敏是我以前的好朋友”,话都到了嘴边,又被说不清的别扭堵住。现在的敏敏在县一中被众人围着,而自己连说个学校都要遮遮掩掩,倒像借着敏敏的光沾点什么似的,多难堪。
韩阳跟着韩叔叔走后,客厅麻将的笑闹裹着春晚在继续。林夏像被抽了魂,薯片也没了滋味。她望着阳台晃悠的红灯笼,表哥淡掉的热络、敏敏也断了音讯,还有过往玩伴如今生疏的笑脸,一帧帧撞过来。
好像真的没有谁能一直留在身边,那些儿时说过的“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终究抵不过时光扯出的分岔路。这样想着,陆晨贺卡里要她“相信永恒”的字眼又冒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紧。
林夏想起刚放寒假陆晨回到小镇的事。那天,她趴在书桌前,对着信纸发呆,笔尖悬了许久,落下几行字:“陆晨,你说的永恒太远了,我不敢相信。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记得陆晨接过纸条的瞬间眼睛都亮了。她没敢看他,心里藏着说不清的忐忑。
晚上在府河边玩,林夏就觉出不对。陆晨没了往日的话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下巴绷得紧。林夏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总觉得,陆晨会先跟她说点什么。
直到快散场,两人站在老桥墩下,林夏终于忍不住:“下午给你的纸条,你看了吗?”
陆晨猛地抬眼,平时温和的眼神像燃着小火苗,狠狠瞪着她。林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气吓了一跳:“啊?你咋了?”
“这反问像添了柴,陆晨眼里的火气“噌”地更盛,死死锁着林夏不说话。林夏的脾气也瞬间点燃,刚才的慌乱被冲散,她梗着脖子,也狠狠瞪回去,连带着脸颊都鼓了点。
心里的火气在翻涌: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瞪她?陆晨从来没这样对过她,不管她多别扭、多固执,他总会笑着让着她,从不会这样瞪眼凶她!
越想越委屈,林夏咬了下唇,猛地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
“林夏,你给我站住!” 陆晨的声音又急又凶。
这一喊,反倒让林夏的脚步更快,她气鼓鼓地往前冲,听见身后陆晨的脚步追上来,心里的委屈和火气更旺,干脆撒腿就跑。“林夏,你别跑!” 陆晨的声音在身后追着,带着慌乱。
林夏瞥见路边一条窄窄的小道,没多想就拐了进去。道旁的老树挡着视线,她听见陆晨的脚步声顺着大道跑远了,才扶着树干停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冷风灌进衣领,可心里的火气也没消,她不过是把真心话写下递给他,他却冲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明明还盼着他再多说句“我会让你相信永恒的”。
跑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去哪,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刚才吵架的老桥墩下。她挨着冰凉的石沿坐下,望着黑沉沉的河面,心里却笃定:陆晨一定会来找她。
风越来越冷,吹得耳朵发麻。就在林夏快要忍不住想站起来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看见陆晨喘着气跑过来,头发乱了,额角渗着汗。
“终于找到你了。” 陆晨蹲在她面前,声音还带着没平复的喘气,“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啦。”
林夏抿了抿嘴,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没敢问他“你懂没懂纸条”;陆晨见她笑了,也挠了挠头,他也没有说“我被气到了”。晚风卷着河水的凉,两人坐在石沿上,还是和以前一样。
新年钟声落定的瞬间,春晚的歌舞热闹还在飘。林夏抓起茶几上的座机,精准按那几串烂熟的号码。陆晨的声音带着笑,比平时亮,像暖光裹着耳朵。接着是陈琳、王兰兰,最后是张明。这成了这几年的习惯,虽然大家常常都在一起,但新年的第一声问候,总要这样隔着听筒说才踏实。
挂完最后一通,听筒还留着微微的余温。林夏握着它愣了愣,还想再拨一个号码,可翻遍心里的角落,也找不出能拨通的数字。去年初一,她看着晃悠的红灯笼穗子,心里悄悄补了句:“陈默,新年快乐!”今年,她把听筒贴在脸颊,压着声音轻轻说:“陈默,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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