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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殿堂·三花物语(一)废墟上的薰衣草
“我叫林梓桁。
父亲说,‘梓’是良匠之心,需以岁月雕琢神魂;
‘桁’是屋宇之梁,当承千钧之重而不折。
可如今,良匠已逝,神魂无处依托;独木将倾,我连自己的重量都快要承担不起。
我的世界,在最美妙的乐章中,猝然静音。一半是喧嚣过后的虚无,一半是永恒的、杀人的死寂。”
医院的纯白墙壁反射着冰冷的灯光,像一座现代的禁闭室。林梓桁坐在那里,手中捏着那份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诊断书。“突发性感官听力损失”——一行黑色的铅字,就为他的人生判了刑。
“林先生,您的听力图显示左耳低频和中频区域有显著下降,但耳蜗及听觉神经在影像学上未见明显器质性病变。”医生的声音透过他尚且完好的右耳传来,平静、专业,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初步判断,这或许与近期巨大的精神压力有关,可以考虑为……癔症性的一种表现。”
精神压力?
是了。那些无休止的排练,那些来自“林栩之子”名号的审视目光,那些深夜里啃噬内心的、害怕让父亲蒙羞的恐惧……它们无形无质,此刻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切断了他与半个世界的联系。
他几乎是逃离了那座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建筑。城市的喧嚣瞬间包裹了他,但这份喧嚣是残缺的——汽车的鸣笛声只从右边传来,左边是一片虚无;路人的谈笑风生,到他这里也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片段。世界失去了立体感,变得扁平而怪异,像一个拙劣的舞台布景。
更让他窒息的是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新貌”。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市长莫锦策视察紫藤殿堂的影像,他身后是绚烂到刺目的紫罗兰花海。播音员用甜腻而标准的声音宣称:“在莫市长的领导下,江维市正以‘紫罗兰精神’为核心,打造全球瞩目的音乐之都与文化标杆……”
紫罗兰。到处都是紫罗兰。它们被精心栽种在每一个花坛,缠绕在每一根灯柱,它们精致、统一、无可挑剔,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的完美工艺品。而父亲最爱的、那些姿态随意、带着野性美的紫菀花,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父亲的名字,似乎也一起被这紫色的洪流冲刷、稀释,最终将被彻底遗忘。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一直戴在颈上的项链坠子——一个小小的银质笛子,里面封存着一粒干枯的紫菀花瓣。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护身符,如今却像一根刺,时时提醒着他所失去的一切。
“林先生,您的气色比上次更差了。”端木荣医生的诊所里,熏香宁神,他却像一头困兽,灵魂在躯壳里焦躁地冲撞。
“我……听不见风声了。”林梓桁喃喃,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以前,他能在风中分辨出无数种音色,那是自然最伟大的交响乐。
端木医生没有立刻回应,他安静地煮着水,准备冲泡薰衣草茶。他是一位极具耐心的倾听者,声音温和得像午后暖阳。“或许,您需要学习聆听另一种‘声音’。”他最终说道,将一杯淡紫色的茶水推到他面前,“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这里。”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另一种声音?林梓桁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只剩下半边残缺的听觉,如何去捕捉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带着这份绝望与一丝不甘,他再次来到了城郊母亲留下的旧产。这片薰衣草田,是他最后的避难所。
花田的主人萧薰正赤脚蹲在田垄间,检查着土壤的湿度。他看到林梓桁,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沾着泥巴的手随意地在工装裤上擦了擦,递过来一个刚摘下的、带着绒毛的薰衣草花穗。
“尝尝?和泡茶的味道不一样。”
林梓桁迟疑地接过,放入口中。一股清冽又略带辛辣的香气瞬间在口腔中炸开,比茶汤更原始,更直接,仿佛把整个田野的生命力都吞了下去。
“它们自己知道该怎么长。”萧薰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矫健的腰身,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我?我只是个看热闹的邻居,偶尔帮把手。”他笑着,精心修剪过的短髭让他看起来既粗犷又奇异地可靠。
“你听。”他忽然说。
林梓桁下意识地用右耳去捕捉。
萧薰摇了摇头,手指再次点向林梓桁的左胸,动作自然而不逾矩:“不是用这里。用这里听。听它们挣扎着破土,听它们抢夺阳光,听它们在夜里悄悄舒展根系……生命的动静,可比任何乐器都响。”
那一刻,林梓桁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与荒谬。他连完整的声音都失去了,这个浑身散发着土地气息的男人,却让他去听什么生命的律动?
夜幕低垂,他独自留在花田深处。右耳里是遥远的、模糊的城市喧嚣,左耳里是死寂的、令人发狂的真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寂静”撕扯着他。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父亲留下的魔笛——一支温润的紫竹笛。他曾经能用它吹奏出让百鸟驻足的旋律。
现在,他颤抖着将气吹入笛孔。发出的,却是嘶哑、破碎、如同垂死哀鸣的音符。难听得让他自己都心惊,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最后的尊严。
就在这破碎的呜咽声中,一个清冷如玉磬,又带着一丝古老金属质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他右耳的屏障,清晰地、冰冷地,敲击在他的鼓膜与灵魂上。
“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逃避吗?”
林梓桁猛地回头,心脏几乎骤停。
月光如水银般泻下,在薰衣草田的边界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仿佛是从月光中凝结出来的——灰白色的短发一丝不苟,俊美无俦的面容如同古典神话中雕刻的神祇,完美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紫色礼服,与周遭野蛮生长的、带着露水的薰衣草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泠韹。紫藤殿堂的终审评委,Jupiter艺行的主人,音乐界说一不二的“律法之神”。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泠韹一步步走近,昂贵的软底皮鞋无声地踩倒了几株肆意伸展的薰衣草。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林梓桁手中那支显得如此可笑的笛子,最终,如同冰锥般,落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失望。
“十年了。”泠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和你父亲,除了这张脸,毫无相似之处。”
林梓桁感到呼吸一窒。
“他的《菀·霖》,是郢中白雪,闻者心折。”
“而你的《弱水残花》……”
泠韹微微停顿,那双蕴含着星云般漩涡的深邃眼眸眯起,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酷的、完美的弧度,吐出了最终的判决。
“是什么?”
这三个字,比林梓桁左耳里的死寂,更让他感到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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