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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边上
孟春时节,天气干燥,地面松散的尘土飞扬。
制炭的馒头窑燃烧正旺,滚滚热浪形成热气流,一层推一层,升入天际。
周围的冷空气察觉空隙,四面八方流来填补,推动新一轮热气流。
北风自馒头窑一侧刮过,环绕窑体的圆弧旋转,卷起地面松散的灰色浮尘。
东南风贴地掠来,掺合进卷起的灰尘,两厢纠缠,一股灰色尘旋拔地而起。
呼吸间干燥的炭火味袭人,莫大芳窒息难耐的张了张嘴,一口烟尘呛的他捂住口鼻。
王三爷满面尘灰,每道皱纹都挂了烟火色,故人重逢的激动未消,又成了担忧。
漆黑的十指想去挟他手臂,又放下,“咱回屋,屋里喝口水,润润嗓子。”
“不急……”呛咳着,莫大芳绕馒头窑走过,推测问题出在哪里。
烧炭需讲究的地方不少。
从馒头窑的通风口定位,到柴火堆叠摆放,再到封窑的火候拿捏,非一日可查验完。
一连三日,晌午过来,暮沉回去。莫大芳找出不妥,手把手教王家父子、李小白修改了错处。
昨儿个封了窑,今日还需去查查是否有裂缝冒烟,看那封口可有封严实。
若没有封严,必会影响木炭的碳化。
豆腐送完,板车送回家,莫大芳便搭了出城的车,在城南小道旁等待。
比起前两天,今日南边乡道行人多了起来。
全因城外渡口边的草市逢二、五、八有集,今日正月二十八,城外集市比之城内东、西两市还热闹。
莫大芳坐在路边青石上,手握木棍在地上练字,等李小白或王大柱过来接他。
前头才过去骑驴的爷孙俩,后头慢腾腾来了个拄拐杖挎篮子的老太太。
“嚓……嚓……嚓……”的鞋底蹭地声响在道上,爷孙俩加一头驴子消作远处的黑粒子,老太太不过挪到莫大芳跟前。
莫大芳脚底抹乱文字,抬眼瞧了瞧那裹得只剩一双眼的老太太。
再低头,一只篮子“咚”的滚在地上。
满篮子萝卜轱辘辘拐着弯的乱滚一气,还有两只到了他脚边。
捡起两只萝卜站起来,老太太还在弯腰垂头,慢吞吞伸出手去。
一把提起篮子,手中萝卜放进去,递到老太太手边。
“大娘,别动了,我替你捡吧!”
老太太接过篮子,嘶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好后生,谢谢你……”
“顺手的事儿。”莫大芳淡笑一句,背过身去捡地上萝卜,忽闻一道风声袭来。
他心中“咯噔”一跳,来不及回头,一方熏鼻的巾子捂在脸上。
意识的最后一眼,是一只发黄的手。那手上画满深浅不一的皱纹,还点了老年斑。
毫无违和感……这逼真的伪装画工,不凑眼前还看不出来……
再醒来,他是疼醒的!
蜷缩在粗糙的麻袋里,昼光透过麻绳交织的缝隙进来,密密麻麻的稀碎光芒晃得他头晕眼花。
麻袋外骂声不断,几只脚狠狠踹在背上,疼的他咬紧牙关。
缩了缩身子,手探进鞋底,摸出下面藏着的铁片夹在指缝中。
忍耐着连续的脚踹,莫大芳手臂肌肉绷紧,用锋利的刀片猛力划开困住他的麻袋。
掀开划口,干枯的芦苇杆占据视线。
踹他的六条腿骤然一停,头顶有个男声喊道:“快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手中铁片果断划过就近的一条腿,腿的主人发出惨叫,踉跄着半跪在干枯的芦苇丛。
剩下两人反应不慢,在莫大芳出手再划时,纷纷往后一跳,躲开铁片刃口。
一个利落的打滚,压倒一片枯芦苇。
莫大芳手脚并用爬起身来,望着面前三人,警惕后退。
两步之后,他不敢再退,因身后是一条大河,“唐孟义!果然是你。”
“看你毫无意外,可是做了亏心事知道后果?”唐孟义眼神如刀,恨不得活剐了对方。
半跪的男子齿间呼出破碎的抽气,他一副老太太打扮,小腿部位的裤子破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朝里看去,皮肤上依稀可见红色血痕溢出,一点点浸湿裤腿。
另一个额发尖角的男子蹲下,扶起受伤男子,拖着他远离莫大芳。
莫大芳掐紧掌心,想用疼痛克制头脑发胀的眩晕感。
强撑着睁大眼紧盯三人,眼珠迅速斜瞥,余光瞧见身后的大河。
河面宽阔,中央浮冰未消,近岸水流徐徐。
这个季节跳进去,不得丢半条命!
他努力保持清醒,暗自盘算,这般情形除去跳河还有多少逃生机会……
唐孟义视线自河面收回,冷笑一声,“你想跳河?”
他逼近一步,“正好,省得我脏了手,你不若赶紧跳,许跳进河里还有一线生机……”
见他还要上前,莫大芳手夹铁片,刃口往前一送:“站住!”
垂眼停留在尖锐的铁片上,唐孟义提起的膝盖慢慢落下,“小小铁刃就想威胁于我,莫大芳!你以为你逃的掉?”
“坏我好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莫大芳手举铁片,咬紧后牙槽,未有一丝松懈。
周围干枯的芦苇遮住视线,环境陌生,只他们四人,再看不清还有旁人。
不知他们有没有目睹自己不见……
“大哥!”额发尖角的男子过来,“此地不宜久留,弄死他,我们快走!”
那人说着,打袖里掏出一把寒光闪亮的匕首,眼中杀意腾腾。
两人一左一右,呈掎角之势包围,堵住了莫大芳去路。
前有结仇的拦路虎,后有宽阔的大河,这下似乎只有跳进河里才有生路。
他不动神色的后退,两人却紧逼上来。
匕首的雪刃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寒芒,莫大芳捏紧铁片,内心里并不想跳入大河。
他眼珠子颤动,按捺下心中焦急,试着开口:“唐孟义!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简直丧了良心!”
“哈!”唐孟义露出荒谬至极的表情,“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大哥!此人巧舌如簧,最是擅长蛊惑人心。万莫跟他废话!”
“二位啊……不识好人心呐!”后根碾动,脚尖微微掉转方向,莫大芳一脸失望。
“我救唐郎君一命,郎君不但不知感恩,反倒记恨我。却原来一腔真心错付,如今尽是落得这般下场……”
“滑天下之大稽!”唐孟义夺过同伴匕首,凶狠的对准莫大芳,“害我成为过街老鼠,胆敢在此信口雌黄!好个喜欢颠倒黑白的贼子!”
“罢……罢……罢……”怅然的叹息隐入干枯的芦苇丛,说不尽的丧气。
“唐郎君去骗那不该骗的人,没得手还好,若得手,此时必遭天上地下的报复!”
“我一时惜才……郎君既不领情,便算我是为书画界保下一位大师,也不枉我耗费一番苦心……”
“大师?”额发尖角的男子嘲弄冷笑,“这里可没大师看你唱戏,想见大师?不妨去那幽冥地府找去!”
莫大芳昂头挺胸,目光轻蔑的扫过他,嘴角下拉嗤之以鼻。
“你口口声声呼唤唐孟义为大哥,却不识他在字画一道早已超群绝伦!这般年少有为,假以时日,便是唤他一句宗师也不为过!”
宗师!
握匕首的五指猝然一紧,冰凉的刀柄紧密贴合掌心,唐孟义双眼锁在莫大芳脸上,审视他的神情。
那张脸上除了轻蔑,还带有一丝嫌弃,转向他时又全是欣赏。
这人……真这么觉得?
他心底不知不觉涌出一股子得意,身体前倾,嘴角压了压,最后还是翘了上去。
“放屁!”额发尖角的男子似看穿莫大芳的把戏,“死到临头还想拍马屁,以为吹嘘几句就能活命,想得美!”
翘起的嘴角收回,唐孟义睨了一眼他,心中莫名不爽快。
拧起眉,唐孟义怀疑莫大芳又在胡说,“红口白牙,张口就来!你如何肯定我会画画?”
莫大芳微微一笑,瞟过他的右手。
那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腹和骨节内侧,在长期的摩擦按压下,早已形成厚硬的老茧。
墨迹更是染了指纹沟壑,渗透进指缝的肌理,成了清洗不去的标致烙印。
这般模样的手,一般书生文人可没有。
三人中只唐孟义一人指渗墨,其余二人,手上干净的很。
“我观唐郎君风采与旁人不同,自有润、雅之气。”
“可惜啊……”
腿部受伤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唐孟义身后。
他忍了忍,额角青筋跳动,终是没忍住,“可惜个甚!次次出口可惜!你倒是说完啊!”
莫大芳心中警惕,面上神情惋惜,“可惜走错了路……”
他仰面长叹,望着唐孟义痛斥,“唐郎君糊涂啊!”
“你年纪轻轻,所绘之画堪比鱼师道。如此天赋,怎浪费了自己天纵之姿,走了骗人的歪路。”
“堂堂君子,你该埋头深耕,总有一日名动天下,成为不输鱼师道的画师。现在却行那贪财欺诈令人唾弃的事,实在不该啊!”
三人均是一愣,没想到听了这番话。
受伤男子意外的探头,但见唐孟义脸上似喜似悲,浑身一股颓废蔓延。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大哥!你……你真这么厉害?”
唐孟义苦笑,长久凝视着握匕首的手,眼中神色复杂。
半晌,不知想到什么,他冷哼一声,“空有天资能如何,世道从来只论家事背景。没个好出生,手中没有银钱,谁会高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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