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日历上被红圈标记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复诊日。

　　清晨醒来，秦阳就感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紧绷感，像是一根无形的弦悄悄在体内拉紧。阳光依旧明媚，鸟鸣依旧清脆，但他却无法像前几天那样完全沉浸其中。他知道，今天要回到那个地方——疗养院。那个充斥着他最混乱记忆，却也见证了他缓慢挣扎起点的地方。

　　洗漱、吃早餐，一切按部就班，但他动作间的迟疑和沉默，莫朗都看在眼里。

　　“紧张吗？”去往疗养院的车上，莫朗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问道。

　　秦阳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边缘，轻轻“嗯”了一声。

　　“李医生你认识的，他很关心你的情况。”莫朗试图缓解他的焦虑，“只是常规复查，看看用药后的反应，就像……就像定期给机器做次保养，确保它运行良好。”他用了了一个尽可能简单和去情绪化的比喻。

　　秦阳又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窗外。他知道莫朗在安慰他，他也努力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但越接近那片熟悉的建筑群，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就越发明显。那些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还有走廊里偶尔传来的低泣或呓语……都曾是他世界里唯一的“真实”。

　　车缓缓驶入疗养院的大门，停在停车场。秦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

　　莫朗解开安全带，侧身看他：“准备好了吗？我陪你进去。”

　　秦阳点了点头，伸手去开车门。指尖有些凉。

　　走进门诊大楼，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特殊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秦阳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窒。一些记忆的碎片试图翻涌上来——冰冷的束缚带、昏暗的隔离间、那些扭曲晃动的光影和声音……

　　他闭上眼，快速地在心里默念：“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莫朗在身边。”

　　再睁开眼时，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莫朗的背影上，跟着他走向李医生的诊室。走廊里有穿着病号服的人缓慢走过，有家属面带忧色，也有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环境是熟悉的，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其中沉浮挣扎的一员，他是一个“来访者”，一个“复查者”。

　　这个认知，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力量。

　　诊室的门开着，李医生正坐在电脑前，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来了？进来坐。”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老朋友，没有丝毫的异样和审视。这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秦阳。

　　莫朗轻轻拍了拍秦阳的后背，示意他先进。秦阳走进去，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莫朗则坐在他侧后方的椅子上，是一个既能给予支持又不会过度干扰的距离。

　　“感觉怎么样，秦阳？”李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温和而专业，“出院这几天，还适应吗？”

　　问题很直接，但并不咄咄逼人。

　　秦阳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李医生，又迅速垂下眼帘，组织着语言。

　　“还……还好。”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早上……能自己起来，吃了早餐。”

　　“睡眠呢？还会做噩梦吗？”

　　“偶尔……有，但能知道是梦。”秦阳顿了顿，补充道，“醒了就好了。”

　　“情绪上呢？有没有特别紧张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

　　秦阳想了想，老实回答：“有……出门的时候，会紧张。”他没有提便利店门口那一闪而过的幻影，只说了普遍的感受。

　　“嗯，这很正常。”李医生点点头，在病历上记录着，“面对新环境，任何人都会紧张。能尝试去应对，本身就是很大的进步。”

　　接着，李医生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食欲、注意力、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有没有出现新的幻觉或顽固的念头。秦阳一一回答，虽然语句简短，有时需要思考，但整个过程流畅而稳定。他没有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也没有因为回到这个环境而陷入恐慌或沉默。

　　莫朗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知道秦阳能做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问诊结束后，李医生露出了赞许的笑容：“非常好，秦阳。你的恢复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意识清晰，情绪稳定，对症状有初步的识别和应对能力，这很棒。”

　　他转向电脑，调出秦阳的电子病历：“根据你目前的情况，我建议对药物剂量进行一些调整，适当减少镇静类药物的分量，这样你会感觉更清醒，精力也会更好一些。当然，这需要你更主动地去管理和调节情绪，可以吗？”

　　秦阳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医生打印出处方单，递给莫朗，然后又看向秦阳，语气变得更加温和：“接下来，除了坚持服药和规律生活，我认为你可以尝试进行一些轻度的社交活动了。”

　　“社交活动？”秦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细微的退缩。

　　“别担心，不是让你立刻去人多的地方。”李医生连忙解释，“可以从最熟悉、最安全的人开始。比如，和莫朗的朋友，或者以前认识的一两个性格温和的朋友见个面，喝杯茶，简短地聊几句。目的是让你慢慢重新习惯与人接触，感受正常的社交氛围，不用有压力。”

　　离开诊室，去药房取药时，秦阳一直沉默着。直到坐回车里，他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疗养院建筑，才轻轻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任务，而他很庆幸自己撑了下来，并且完成得不算糟糕。

　　“感觉怎么样？”莫朗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他，语气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嗯。”秦阳应道，停顿了一下，又说，“李医生……好像没怎么变。”

　　“他一直很关心你。”莫朗笑了笑，“他说你恢复得很好。”

　　秦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是的，他做到了。他独自面对了医生，回答了问题，甚至没有因为回到那个环境而崩溃。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成就感慢慢取代了之前的紧张。

　　然后，他想起了李医生最后的话。

　　“社交活动……”他低声喃喃，像是不确定这个词的含义。

　　“嗯，李医生的建议很好。”莫朗平稳地开着车，声音温和，“不用急，我们可以慢慢来。想想看，有没有谁是你觉得见面不会太紧张的？”

　　秦阳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的世界封闭太久了，久到几乎想不起还有什么“朋友”。

　　莫朗似乎看出了他的无措，轻声提示：“比如……小时候住我们家隔壁的林薇姐姐？她以前经常带我们玩，人很温柔，前几天还问起你。”

　　林薇……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了一层极其模糊而遥远的涟漪。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印象，一个总是笑着、会给他糖吃的邻家姐姐的影子。

　　秦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莫朗也没有催促，只是说：“不着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试试了，我们就告诉她。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

　　车驶离了疗养院区域，汇入城市的车流。阳光洒满车厢，秦阳微微眯起眼。复诊这个悬在心头的任务完成了，药物的调整意味着他正向“正常”的生活又迈进了一小步。而下一个挑战，似乎也悄然露出了轮廓。

　　他感到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他知道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走。他悄悄看了一眼身旁专注开车的莫朗，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

　　莫朗则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规划，或许，可以先约林薇喝个下午茶，时间不能长，地点要安静……他要为秦阳搭建一个足够安全舒适的阶梯，让他能一步步，重新走回这个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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