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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童
宴席上。
阎王虽然一直没停嘴,不过倒也没忘了正事。
他刚要张嘴,又想起了崔珏的那一顿好骂,于是缩回了脑袋,小声向崔珏请示道:“那个……本王问问具体情况成不?”
崔珏看着他这老实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吧。”
阎王这才环视一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各位父老乡亲,哪位能跟我们说说,咱们这儿的妖魔鬼怪,是怎么个闹法?”
一个年轻男子抢先开了腔:“就从今年夏天开始,寨子里接二连三地闹疫病,家里的鸡成片成片地倒,可又不像往年发鸡瘟那个样;后来猪也开始害病,不吃不喝,光趴着喘粗气,就怕照这个势头下去……”
他话没说完,周围的人纷纷瞪了过去。
男子自知失言,连忙端起面前的酒碗灌了一大口,把后半句“哪天人也会出事”冲回了肚子里。
紧接着,一个面带愁容的妇人抱怨道:“不光是牲口,我们大人也觉得不自在。这些日子,总觉得心头闷得慌,干活也使不上劲,小孩儿们更是一到夜里就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
姑娘尽职尽责地充当着翻译,把大家的话都转述给阎王一行人。
阎王转头戳了戳身旁的白皓云:“你们二位有什么感觉吗?”
他们作为地府神灵,对阴气这类气息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发现村民们个个眉间凝着黑气,一时还真感觉不出什么。
“寨子上方确实有不祥之气。”白皓云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但不像厉鬼作祟,更像是久聚不散的秽气。”
夜穆云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参与对话,只是凝神盯着远处的树丛。
忽然,她抬手一指:“那也是寨子里的孩子吗?”
阎王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只看到黑黢黢的一片树影。
大长老身边的姑娘看向那个方向,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急促地喊了句什么。
霎时间,席间众人骚动起来,纷纷冲着树丛厉声呵斥,听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树丛剧烈地晃了一下,阎王这才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阴影里跑远,消失在黑暗中。
姑娘转回头来,解释道:“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会给村寨带来灾难。我们只能把他赶走,不让他靠近寨子。”
崔珏皱了皱眉头。看那身形,那孩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十岁,把这么小的孩子驱逐在外,就为了莫须有的“诅咒”?
他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尖锐:“他都带来过什么?”
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大长老,得到默许后才开口:“那孩子小名叫阿宝,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一年前,寨子后山闹了次泥石流,他爹娘为了抢出圈里的牲口,没能跑出来。阿宝就在寨子里东家一口、西家一顿,吃着百家饭过活。从那以后,这孩子就有些不对劲。他老是半夜跑出去,蹲在他爸妈的坟头嘀咕。还有好几次,有人看见他在跟一个……没有头的人说话!”
这话奇怪。阎王心想。这孩子像是开了阴阳眼,能看见鬼魂一类的东西。但阴阳眼要不生来就有,要不后天修炼而成,还没听说过谁家遭了大难,自己就自动能看见鬼的案例啊。
而且,这边不是一向信奉什么巫师大神吗,孩子就算能跟鬼魂聊天,也不至于害怕到这个地步吧?
果然,那姑娘接着说:“一开始,老人们还说,这孩子是有了通灵的本事,我们这儿早年也出过巫师,所以大家虽然觉得古怪,倒也没往坏处想。可后来,事情就不对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宝去谁家吃了饭,那家的人过两天准会生病;他去上学,坐在他旁边的孩子就老是摔跤,或者喊头晕……次数一多,大家心里就都发毛了。”
听起来,这孩子好像确实被什么东西诅咒了。
一个妇人委委屈屈地开口:“我们家就住阿宝家隔壁,看他可怜,没少叫他来家里吃饭。可每次他一来,我家金哥铁定要发烧,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次都这样……还有他那些亲戚,起初也都想着接他回去住。可不管哪家,只要接他回去没几天,家里准出事,不是人生病,就是牲口不安生……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把全寨子的人都搭进去吧?现在也只能让那孩子一个人住在寨子外面的旧窝棚里,每天轮流派人给他送点吃的,隔段时间送点衣服……”
阎王不解道:“就算这孩子真像你们说的那样,身上带着不吉利的东西,可眼下寨子里闹的疫病,总跟他没什么直接关系了吧?他不是一直被你们拦在寨子外面吗?”
一个闷头喝酒的老头恨恨地“哼”了一声:“咋个没关系?前天,有人看见那丧门星偷偷进了寨子,在我家那一片转悠。结果第二天,我家的羊就趴在地上直抽抽!不是他招来的晦气,难道是我自己闲得没事干,咒自家的羊不成?”
阎王被这直愣愣的语气呛得一窒,只好看向崔珏,商量道:“咱们要不去见见这个孩子?”
崔珏一颔首,表示赞成。
那姑娘见他们定了主意,便对不远处一帮嬉戏玩闹的小孩们喊道:“你们几个!别玩了,过来带着这几位客人去阿宝那个窝棚!”
结果,小孩们听了这话,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不去!阿姐你自己去嘛!”
“上回岩温不小心碰了下他的书包,回头就摔进水田里了!”
“谁碰着他谁倒霉!”
姑娘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转回头来:“这帮小兔崽子……算了,还是我带各位去吧。”
“哎,且慢!”阎王却跟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摸出一包糖,远远对着那帮小孩晃了晃,“谁带我们去找阿宝,哥哥就请他吃糖!”
崔珏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阎王活了七百多岁,不仅自己嗜好零嘴,还练就了随时随地从身上摸出零食的本事。没想到,这习惯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这群小孩子平日里被大人管束得紧,零食可是稀罕物,这会儿看到了糖,眼睛都直了。他们一窝蜂围到阎王身边,七嘴八舌地抢着指路。
阎王得意地朝崔珏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对着众人潇洒地一拱手:“大家吃好喝好,我们去去就回!”
他把诱饵揣回兜里,身旁簇拥着异常积极的小向导们,与崔珏几人一同离开了喧闹的宴席,走向寨子边缘沉沉的夜色。
路上,阎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孩子们说话。虽然这群小孩年纪不大,言语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不过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倒也拼凑出不少零碎细节。
待一行人爬上半山腰,歪斜的篱笆和破旧的窝棚出现在前方时,孩子们突然安静下来,你推我挤地缩成一团,再不肯往前多走一步。
阎王见状,便从怀里掏出那包糖,递给那个带头的孩子:“喏,拿去分了吧。”
那孩子紧紧攥住糖,喊了一声“谢谢哥哥”,便带着一串小尾巴,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寨子飞奔而去。
崔珏率先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月光斜斜照进窝棚,照亮了床边蜷着的一小团身影。
阎王试探着走近几步,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又从他那百宝袋似的兜里摸出一包饼干:“阿宝?别害怕呀,我们从山外面带来了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他努力把声音放得和蔼可亲,可惜演技不佳,反而像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
听到阎王的这番话,阿宝非但没抬头,反而把脸更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阎王有点尴尬,回过头悄声问:“是本王太像人贩子了吗?”
其余三人居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阎王气结,却想不出还能怎么引这孩子开口——他又没干过哄孩子的事!
崔珏一时也有些犯难。他的专业领域是对付狡诈恶鬼,要是摆出那套审讯时笑里藏刀的架势来套近乎……恐怕效果会比阎王的人贩子式关怀更加灾难。
这时,夜穆云一抬下巴,指向角落的一堆破渔网:“那里有一团黑雾,在顺着墙往上爬。”
阎王转过头,看到了那团黑雾,像是凝结的怨气。
但这和阿宝有什么关系?
不等他细想,白皓云便接话道:“它想往屋顶爬,已经到窗户下面了。”
接下来,两人就跟新闻联播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解说起来:
“现在在房梁上绕圈。”
“拐弯往西墙去了。”
“还知道避开月光……”
阎王一脸迷茫,崔珏也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跟那团黑雾过不去了。
一直埋着头的阿宝却悄悄把脸侧过一点,用余光瞄着那团黑雾。
就在阎王忍不住要打断这场莫名其妙的实况转播时,阿宝竟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你们……也能看见?”
崔珏心中顿时了然,暗赞一声妙。
用一个阿宝能看见的异常现象,引导孩子对他们产生“同类”共鸣,从而放下戒心,开口说话,果然还是凡人最了解凡人的心思。
相较于阎王那生硬的关心,白皓云的伪装就高明得多。
“是啊。”他蹲下身,与阿宝平视,语气不疾不徐,“他们都看不见这些东西,你能看见,所以你觉得自己很奇怪,对不对?但是这世界这么大,有这种力量的不止你一个,你看,我们也能看见,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温和如泉水的话语安抚下,阿宝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点。
他用脏兮兮的袖子蹭了蹭脸,声音清晰了不少:“那它们这么吵,你们也听得见吗?”
阎王和崔珏还以为这是凡人特有的感知,便看向夜穆云,谁知夜穆云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没听到声音。
白皓云继续轻声细语:“你是小孩子,所以它们要来吓唬你。可我们都是大人,听不到它们说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它们都说了什么?”
夜穆云清楚,这番话纯粹是糊弄小孩子。
他们俩灵力高深,哪会有他们听不到,一个被强行开了阴阳眼的小孩子反而能听到的声音?
看来这个开阴阳眼的人……或是神,道行不浅,还能精准施法,把“听声”的权限单独赋予了这个孩子。
阿宝努力想了半天,最终用力摇了摇头:“好多声音混在一起,我听不清楚,有的一直在笑,有的说‘井里冷’,有的让我去寨子里,我不去,它就尖起嗓子一直叫……”
崔珏低声对身旁几人道:“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这孩子的阴阳眼是被人强行点开的。有了阴阳眼,人就更容易感应灵气,但也更容易走火入魔。没准那个背后操盘的人就是故意让这孩子在恐惧中滋生怨愤,一旦心性失控,第一个要祸害的,自然就是这个抛弃他的寨子。”
阎王眉头紧锁,也低声道:“但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是与这寨子有仇?”
“刚那孩子说到井……”夜穆云沉吟道,“一会儿让他带咱们看看,井里有什么异常。”
崔珏看阿宝对他们已经不是很戒备,便挪到了白皓云身边:“我来把他的阴阳眼关掉,你想个说辞。”
白皓云会意,向阿宝伸出了手:“阿宝,你想不想变回普通孩子,再也看不到这些东西?”
阎王立即帮腔道:“你被坏蛋盯上了,才平白受了这老多罪。村子里的那些怪事,也是坏蛋在捣乱!等咱们解决了麻烦,回去跟寨子里的人说清楚,他们知道不是你在捣乱,以后肯定不会再赶你走了。”
阿宝看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握住。
以前,也有很多人对他伸出手。
有的是带他回家吃饭,有的是拉着他跟村民们讲道理破迷信,也有的是做法驱邪。
可没有人成功过。
他曾经触碰过那些手的温暖,转而又被推得更远。
白皓云感受到了无声的抗拒,却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只是耐心地等着,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
阿宝知道,经历了那么多的失望,他早该死心了。他就应该躲在窝棚里,不见人,不抱希望,不见天日地过一辈子。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和村子里的孩子喝的是同一眼泉水,唱的是同一支山歌,晒的是同一个日头,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夜晚能安睡,白天能欢笑?
所以,他才会从山上溜下来,躲在树丛之中,偷看这些山外来的人。
他们或许是来搞什么研究的先生,或许是路过歇脚的旅人,或许是来探望亲戚的游子,或许……或许,有那么十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真的能帮帮他?
就再试一次吧。
在漫长的犹豫后,阿宝慢慢地抬起了手臂,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搁在了白皓云温暖干燥的掌心上。
崔珏从袖中取出一张符咒,画了几笔后,差点习惯性地就要往阿宝脑门上贴,手都伸出去了,才想起来眼前不是那些不安分的鬼魂。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宝,你闭上眼,别害怕。这张纸待会儿会烧起来,但是不会烫到你,你不要乱动,很快就好。”
阿宝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紧张。
崔珏把那张符咒虚虚贴在阿宝眉心,指尖一动,用灵力点燃了符咒。
符咒燃烧了起来,火焰却是幽幽的绿色。
阿宝听到了轻微的“噼啪”燃烧声,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但他记着崔珏的话,硬是咬着下唇,始终没有睁眼。
不过五六秒,符纸燃烧殆尽,灰烬簌簌落在阿宝的领口。
他猛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崔珏:“我听不见那些声音了!真的没有了!”他又抬起头,急切地左右张望,眼眶瞬间就红了,“那些影子也看不到了!”
阿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阎王连忙蹲下来,笨拙地拍着阿宝的背:“你看,坏事不是都没了嘛!吃块饼干……要不还是等会儿吃吧,边哭边吃万一噎着可咋整?”
崔珏也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安慰的话,奈何他平日不是审鬼就是判案,哄孩子实在非他所长,只能干巴巴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问题解决了是好事……”
而白皓云和夜穆云……压根没打算参与哄孩子的流程。两人后退半步,开始欣赏门外的夜色。
两神左支右绌地哄了半天,阿宝才终于从嚎啕大哭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
阎王松了口气,再次递出那包饼干:“你知道,之前那些声音说的井在哪里吗?坏蛋就躲在井里,我们去把坏蛋赶跑!”
虽然阎王的语气还是不太像哄孩子,但此刻在阿宝听来,却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接过那包饼干,边抹眼泪边说:“我……我带你们去!”
说着,阿宝主动伸出小手,拉住了阎王的手指,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率先走出了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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