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

　　夜色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绒布，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城市。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被吞噬殆尽，沿街的霓虹灯便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斑，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陈璐与黎薇拎着半袋刚买的烤鱿鱼和冰奶茶，肩头还沾着傍晚海风带来的细沙，带着白天旅途积攒的疲惫，和眼底藏不住的欢喜，推开了那家复古照相馆的木门。
　　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檐角悬挂的铜铃跟着摇晃，“叮铃铃” 的脆响惊飞了墙缝里栖息的夜虫。
　　“麻烦您了。”陈璐将装着照片的信封放在柜台上，指尖捻起最上面一张的边角。
　　相纸的纹路在指腹下微微发涩，她逐张检查照片，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叠好，塞进牛皮信封里。
　　抬眼时，她的目光落在柜台内。
　　中午那个年轻店主不见了，换成了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藏青色衬衫的袖口沾着几点显影液留下的淡褐色印记，像是不小心蹭上的颜料。
　　“一共是九十九元，对吗？”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点海风拂过的轻哑，尾音轻轻上扬。
　　“是的，没错。”男人笑着点头，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像被岁月熨烫过的褶皱。
　　黎薇这时从旁边凑过来，手机屏幕亮着支付宝的付款码，正要往柜台上的收款牌上贴。
　　男人却突然抬起手，掌心平平地挡住了二维码，动作不算快，掌心的温度却透过空气传过来，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
　　黎薇的眉峰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眼底迅速浮起一丝疑惑。她停下动作，视线在男人脸上停顿了两秒。
　　他的额角沁着层薄汗，鼻尖也亮晶晶的，像是有点紧张。
　　“咳咳。”男人突然清了清嗓子，喉结在脖颈间上下滚动了一下，笑容里添了点不自然的和蔼，像是提前排练过的表情，“是这样，我们店里最近在搞活动，正好赶上第一百位顾客，可以享受免单福利。”
　　陈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唇角微微扬起，露出几分探究：“您的意思是，我们正好是第一百位？”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黎薇脸上，带着点 “还有这种事” 的询问。
　　黎薇则歪了歪头，指尖在手机背面轻轻敲着，语气里裹着点戏谑：“那我们不需要做什么游戏吧？比如转发朋友圈集赞，或者回答什么问题？”
　　“这……”男人抬手挠了挠光溜溜的头顶，那里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油光，像是刚抹过头油。
　　他的指缝间还沾着点黑色的油墨，“不用不用，很简单的，只要添加一下我们小店的微信就行。”
　　然而就在这时，“支付宝到账九十九元” 的机械音突然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清晰得有些刺耳。
　　黎薇收起手机，屏幕 “咔嗒” 一声暗下去。她摇了摇头，唇角弯着礼貌的弧度：“谢啦，不过我们不太爱加陌生的微信，总觉得占内存。”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嘴角的弧度有点挂不住，随即又强行松开来，露出两排牙齿：“那…那也行，没关系的。”
　　黎薇往前凑了半步，目光扫过柜台后的货架 —— 上面摆着几台老式相机，镜头蒙着层灰，像是很久没动过。
　　“中午来看店的好像不是您？” 她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是是是。”
　　男人连忙点头，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尖悬了悬，终于滴落在衬衫前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中午那位是…是我们大老板。”
　　“大老板？”陈璐的声音里多了点讶异，她眨了眨眼，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
　　“对，这条商业街都是他的产业。”
　　男人说起这话时，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敬畏，像是在谈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陈璐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里映着柜台的影子，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黎薇却只是淡淡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信封边缘：“怪不得看着就挺从容的，原来是这样。”
　　两人走出照相馆时，商业街正处在最热闹的时刻。
　　霓虹灯光在攒动的人群脸上流动，烤串摊的油烟混着甜腻的奶茶香漫过来，小贩的吆喝声、情侣的笑声、孩童的哭闹声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喧闹的网。
　　陈璐看黎薇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便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想什么呢？刚才那老板说的是真的吗？”
　　黎薇伸手挽住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皮肤，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的嘴角弯起个复杂的弧度，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没什么。就觉得中午那人不太对劲，藏着事呢。以后遇上这种看着‘太好’的人，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陈璐被她逗笑了，抬手拍掉她的手：“知道了，教训的是。”
　　两人并肩往酒店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跟着她们穿过人群。
　　……
　　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 地踏在木质楼梯上，震得扶手都在微微发颤。
　　“不是吧王叔，她们就这么走了？”
　　李家辉扒着楼梯扶手往下探，半个身子悬在半空，T 恤的领口被扯得松垮，露出锁骨的线条。
　　他看着楼下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被称作王叔的男人脸上堆着为难，手里还攥着那张没收成钱的收款码牌：“那姑娘动作太快了，我刚抬手，钱就付过来了，拦不住啊。”
　　李家辉摆了摆手，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还不是那个家伙，临走前特意交代 ‘不许收她们的钱’。
　　结果呢？人家根本不领情。
　　他嗤笑一声，靠在栏杆上，指尖捻着枚硬币转来转去。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这点道理他三岁就懂，那两个姑娘看着也不是傻的。
　　他双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晃回楼上。二楼的光线很暗，只有监控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
　　他踢了踢脚边的纸箱，里面装着些废弃的胶卷，发出 “哗啦” 的轻响
　　细细想想，他关注的是哪个啊？
　　真是好不容易发现了让他如此在意的人。
　　*
　　酒店房间里，暖黄的壁灯在米白色的墙纸上洇开一片柔和的光晕，连空气都变得懒洋洋的。
　　黎薇蜷在沙发里，双腿屈起抵着下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着，眉头拧成个小结，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哼，像是在跟谁较劲。
　　陈璐走过去，把装照片的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摆着她们下午买的贝壳摆件：“都收好了，你看看？”
　　黎薇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那些定格的瞬间，却在某一刻猛地一顿，随即迅速将照片递回，脸上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严肃。
　　见她拿着手机飞快地打字，陈璐疑惑地皱起眉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黎薇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随意地丢在一旁，屏幕上的光亮瞬间熄灭。
　　“小璐。”黎薇忽然坐直身子，膝盖抵着下巴，眼神里藏着点犹豫，像有话在喉咙里打转。
　　她咬了咬下唇，还是开了口：“过了这个暑假，我们就该升大四了，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是考研还是找工作？”
　　陈璐的视线垂下去，落在地板的纹路里，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紧张：“其实…我已经找到实习的地方了。”
　　“你找……”黎薇猛地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音量陡然拔高，“什么？你都找好实习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璐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眼时，眼底有藏不住的坚定：“就上周，收到的通知。”
　　黎薇 “腾” 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两圈，脚下的地毯 “沙沙” 作响。
　　最后她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才勉强压下惊讶。
　　她转向陈璐，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哪家公司啊？靠谱吗？”
　　“林氏集团。”
　　“噗 ——” 黎薇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捂着嘴剧烈咳嗽，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陈璐赶紧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拍着她起伏的后背：“慢点喝。”
　　黎薇好不容易顺过气，抬起头瞪她，眼眶红红的：“不是…这么快？林氏集团啊，那么大的公司，人家收还没毕业的实习生吗？”
　　“我是以实习生身份投的简历，通过了笔试和面试。”
　　陈璐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带着点小得意，“还是你当初给我推荐的林氏集团，说他们家对实习生培养很用心。”
　　黎薇闭了闭眼，伸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哭笑不得：“行吧行吧，算你厉害。”
　　陈璐坐回她身边，拿起桌上的贝壳摆件把玩着：“你不是一直想开家店吗？有头绪了吗？是开服装店还是咖啡馆？”
　　黎薇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里的线头：“还没…… 过几天回家，打算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店面，也问问家里人的意见。”
　　陈璐 “嗯” 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记得黎薇是在 Q 市长大的，这个靠海的小城，夏天有吃不完的海鲜，冬天有裹着雪的礁石。
　　两人在 Q 大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新生辩论赛上，黎薇是对方辩手，说话又快又犀利，却在自由辩论时，偷偷塞给她一块薄荷糖，说 “看你紧张得脸红”。
　　就因为这块糖，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大三结束后，她们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公寓，黎薇拉着她去批发市场买了一堆碎花布和灯笼串，把小小的屋子布置得像个童话里的角落，连阳台都种满了多肉。
　　这次暑假，黎薇突然说要带她来看海。
　　银沙滩的名气早就传开了，白天有海鸥掠着浪尖飞，翅膀被阳光镀成金色。
　　夏天的夜里，运气好还能撞见海面泛着蓝盈盈的光，像把星星揉碎在了水里，一脚踩下去，会溅起一片荧光。
　　只是这两年游客越来越多，沙滩上总是挤满了人，她们没打算待太久，能看一眼海，能一起踩踩浪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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