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涉局

　　“为什么……”闻人立夏无力呓语。

　　嘉禾没有回答。
　　她的怨与恨，怒与愤，早在时光中磨平。
　　她太清楚如何才能真正刺痛闻人立夏，如何慢火煎熬他那颗自认愧疚的心。她表现得越是淡然，闻人立夏便越是无法释怀。
　　嘉禾心底掠过对自己的厌弃。她永远无法纯粹地去爱，也无法彻底地去恨，所有的情绪都必须裹挟着目的，强迫自己留有余地，计算得失。

　　她这瞬间的失神却被闻人立夏捕捉，误认为是嘉禾心头动摇，闻人立夏心头一喜，趁势上前。

　　嘉禾正欲闪避，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廊道尽头急速逼近的修长阴影。
　　嘉禾原本要躲避的动作骤然停顿，任由闻人立夏抓住她的肩，将她猛地拽入充斥着苦酒气息的怀抱。

　　闻人立夏紧紧拥着嘉禾，仿佛要将嘉禾揉碎在骨血里，颤抖的声音闷在嘉禾肩头：“你恨我，对不对？”
　　有温热的液体，透过轻若蝉翼的礼服面料，晕染在嘉禾的肌肤上。

　　嘉禾视线低垂，语气刻意放得轻缓，字字清晰：“我不恨你。因为，我已经爱上了有琴宫商。”
　　嘉禾感觉到环抱着她的身躯瞬间僵硬。
　　“哪怕紫薇并不乐见，我也愿意……再试一次，去爱一个我不能爱的人。”
　　“为什么？”闻人立夏声音艰涩。

　　“夫人。”
　　有琴宫商顿住脚步，神情在廊道昏暗的光线下晦暗难辨。

　　嘉禾仿佛此刻才惊觉有琴宫商的到来，推开了瞬间僵硬的闻人立夏。
　　嘉禾微微侧首，凝视闻人立夏惨白的脸：“他敢拿出百川星域作为聘礼，只为换紫薇的点头。有琴乐敌视我，他便能将有琴乐送入天枢疗养院，永绝后患。有琴宫商如今手握帝国军部权柄，翻覆星河只在一念之间。而你——”
　　“还只是闻人少主，连总督都算不上。”

　　“够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屈辱？
　　眼睁睁看着心之所爱嫁与他人，还要亲耳听着她在自己的情敌面前，如此直白的贬低。嘉禾将他的尊严与爱意，一并踩在脚下践踏。这是雄竞中最彻底，最惨烈的失败。
　　闻人立夏胸膛剧烈起伏，死死攥紧拳头，用尽了全部克制才没有当场失态。

　　明明廊道距离宴会厅有段距离，可闻人立夏这声饱含痛怒的喝止，声音平地炸响，人人皆闻——他在情绪冲击下，激发了神血，强化了躯体，声音不受控制变大，将他最不堪的狼狈，赤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刹那间，宴会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悠扬的背景音乐也断断续续，最终停滞，隐约能听到乐手失措的吸气声。
　　所有宾客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幸灾乐祸、若有所思……
　　无数道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齐刷刷地投向廊道，却无人敢去上前查看。

　　酒台边，紫薇与闻人白露轻声碰杯，相视一笑。
　　紫薇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恭喜，事情正朝着你期望的方向发展。”
　　闻人白露从容回以浅笑：“我相信，这同样是殿下喜闻乐见的局面。”
　　紫薇不置可否。
　　闻人白露凝视廊道方向，唇弯得更深——唯有这般彻底的羞辱，才能击碎兄长不切实际的缱绻念头，重燃他的斗志。
　　即便因此与有琴宫商彻底对立又如何？帝国的平衡，本就建立在各大家族相互制衡的基础上。皇室居中驾驭，才能维持脆弱均势。
　　在闻人白露看来，这是对所有人都最有利的结局。
　　她甚至隐隐期待兄长在极致屈辱下失态。若能给有琴宫商一拳，便能彻底决裂。或者，有琴宫商动手亦可……
　　过程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过今夜，她那位被情爱蒙蔽的兄长必须清醒，必须变回那个精于算计、不被私情左右的闻人少主。
　　闻人家需要的，是那样的继承人。
　　闻人白露满意地抿尽杯中残酒，甘醇液体滑入喉间，勾得心火摇曳。

　　“白露，你可以和嘉禾谈条件。但，如果有下次，你再敢对她动手。你敢对她动手。我要清算的，就不止是这一桩了。”紫薇放下酒杯。
　　白露唇边笑容瞬间凝固。

　　廊道之上，有琴宫商无视了闻人立夏，快步走近嘉禾，手臂自然环过嘉禾的肩：“夫人，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好。”嘉禾依偎着有琴宫商，唇边绽开温顺的浅笑。
　　经过僵立原地的闻人立夏时，有琴宫商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警告：“闻人少主，请谨记身份，保持距离。嘉禾殿下是我的夫人。”
　　闻人立夏的脸色霎时阴沉。

　　嘉禾与有琴宫商维持着亲密的姿态，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离开了宴会厅，登上悬浮车离开。

　　车门关合，嘉禾脸上浅淡的笑意褪去，如同卸下一张无形面具。
　　她转向身侧的有琴宫商，声音轻缓：“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刚刚是在刻意羞辱闻人立夏。”
　　“夫人，我深知你的魅力。”有琴宫商放松地靠进座椅，不着痕迹地朝嘉禾挪近几分，拉近彼此距离，“自决定娶你那刻起，便做好了被全天下男人嫉妒的准备。”
　　“正经些。”嘉禾轻声斥道，耳尖却浮现了绯红。
　　“闻人氏与有琴氏不和，相互牵制，是皇室最乐见的局面。也正是你希望看到的。”有琴宫商语调慵懒，“你希望我与闻人立夏对立，我也确实顺势给了他难堪。”
　　“但如果你……”嘉禾略作停顿，将那个危险的词语——“谋反”——隐去，“如果你有更进一步的图谋，就该尝试交好闻人家，而不是加深矛盾，树此强敌。”

　　有琴宫商忽然低笑出声。
　　有琴宫商倾身靠近，指尖自然地拂过嘉禾鬓边，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夫人，你似乎忘了，早在璇玑宫那一夜，在我们关系的最初，我向你索要的，始终是男女之情，而非政治利益。”
　　嘉禾定定地望着有琴宫商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一丝伪饰、欺骗、算计的痕迹。
　　然而，没有。

　　“一直都是男女之情。”
　　有琴宫商坦然回望嘉禾，目光温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

　　嘉禾脑海中，璇玑宫那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
　　彼时她满心盘算着谈判与条件，有琴宫商却固执地、一遍遍将话题绕回“男女之情”，近乎偏执地追问她的心意。
　　她那时只觉得这位少帅恼羞成怒，行为古怪。如今线索串联……
　　嘉禾打了个寒噤。
　　如今看来……如今看来……

　　这世上，或许存在不掺杂利益的纯粹爱意，但会降临在她身上么？
　　嘉禾太清楚自己的价值。
　　她的身后是盘根错节的云氏旧臣势力；她在云梦泽星域拥有独特号召力；她更是轩辕皇室名义上的公主，拥有法定继承顺位。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接近她、算计她，才是理所当然。

　　她这个人，连同她这份心意，本身就是一份巨大的、诱人的筹码。

　　嘉禾拥有过太多不纯粹的感情体验：闻人立夏借她的名义暗中联络云氏旧部；紫薇更不必说，每一步更伴随着权衡。
　　然而，不可否认，他们陪伴与维护，那些温情时刻，也并非全然虚假。
　　人心幽微，利用居多，还是真情更重，从来就难以辨明。

　　那么，她又该如何相信有琴宫商？
　　幼年时，王庭行宫在烈焰中倾覆，在能量武器即将撕裂身体的那一刻，有琴宫商握住她颤抖的手，对她说“跟我走”。
　　那一刻，他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因为生擒云氏公主是一项无可比拟的战功？

　　如今，有琴宫商大权在握，屡次试探、挑衅皇权边界，难道当真对轩辕帝国的至高权柄毫无野心？不曾想过利用她这层特殊身份，为谋取整个帝国增添筹码？

　　黑白善恶的界限本就模糊，不必看得太清，弄得太明。
　　有琴宫商或许真的对她有几分心动。但这些情意，足以支撑她的信任吗？
　　倘若这又是另一个精心布下的局呢？

　　嘉禾抬起眼：“抱歉，我……”

　　有琴宫商清晰地捕捉到了嘉禾眼底的游移与未尽的言语。
　　这细微的动摇，令让有琴宫商心潮澎湃，所有积压着的、因嘉禾疏离算计而积郁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
　　有琴宫商凝视着嘉禾的眼睛，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快了，只差一点，就能真正触及她紧闭的心门。

　　不等嘉禾那句显而易见的拒绝说出口，有琴宫商便微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抵上嘉禾的唇。
　　“别道歉。”有琴宫商注释着嘉禾，眼底情绪生成，“是我先动了心，是我想要你的心。所以，该由我来证明——证明我的心意，也证明我配得上你的心动与信任。”

　　嘉禾凝视着有琴宫商深邃的眼眸，心跳忽地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仓促间又重复之前的话题，试图打破这过分暧昧的氛围：“你……你为什么要羞辱闻人立夏？”
　　嘉禾浑然未觉自己并未避开有琴宫商停留唇瓣的手指，说话时，唇几次不经意地轻擦过有琴宫商的指尖。

　　这触感令有琴宫商指节微颤，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纵容：“因为，这样做，你会开心。”
　　这一次，有琴宫商没有等嘉禾追问那些现实考量，微微后靠，凝视嘉禾的眼睛：“我确实对紫薇成见很深。”
　　“但，你看，我以雷霆手段送父亲休养，在军部树敌不少；执意娶你，令让家族内部出现裂痕。我根基远不及紫薇稳固。”
　　话音未落，有琴宫商已俯身靠近，温热的唇轻轻贴上嘉禾。
　　“相信我么？”他在唇齿交缠间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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