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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日月星》
12月的风刮过卫校的煤渣跑道,总带着千禧年要来的躁动。室友们围着寝室的老式木桌叽叽喳喳。林艳丽指尖捏着谢霆锋贴纸:“千禧年零点对着星星许愿最灵,我要许谢霆锋能来成都开演唱会,哪怕只唱一首《谢谢你的爱1999》我也满足啦!”叶余凑过去:“我姐在广州打工回来说,新千年要刮‘钱潮’!”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杨雪琴也探过身:“我看杂志,说千禧年能坐民用飞船遨游太空呢!”
……
林夏躺在床上,没有说话。在她看来,千禧年不过是日历从1999年撕到2000年,太阳东升西落、煤渣跑道同样硌脚。日子一天天过,路一步步走,哪能靠一个时间节点,所有的念想都变成真?那些“对星许愿”“钱成潮”“遨游太空”的美好憧憬,她觉得美好也觉得室友的想法天真。
她摸出枕头下的白色随身听,塞进耳朵,许志安略带沙哑的嗓音漫出来:“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缠缠绕绕的情爱歌词在耳边轻轻叹,心里的孤独被歌词勾出。室友们的笑闹像小石子蹦进耳朵,却也隔着玻璃融不进去。好像也只有随身听里的歌声,能接住她无处安放的情绪,她的世界,格外寂寞。
“林夏,你在听吗?”林艳丽嚼着水果糖,声音穿过歌声飘过来,“喊你好几声了,跟没听见似的!”
林夏把随身听音量调小,轻轻“嗯”了声。
“你可算应了!”林艳丽把糖纸一扔:“跟你说啊,班上男生背后都议论你,说你傲得跟什么似的,拽得二五八万,谁跟你搭话都爱答不理。”
这话“咚”地砸进林夏心里,她攥着随身听的手紧了紧,没吭声。她觉得委屈,不过是和同学们聊不到一块罢了。他们说的“卫校混毕业就行”她真心不认可;但自己心里的“诗和远方”,也不是能随便和别人聊起的,这里的人会觉得她“奇奇怪怪”。所以啊,她习惯了一个人待着,要么趴在桌上翻书,要么戴着耳机听歌,只有冯艳佳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
她想起前几天又收到陆晨的来信。
字迹挺拔,陆晨一贯的工整,开头第一句就撞进她心里:“林夏,‘天天想你’,有个梦的出口,我在徘徊还是在期待?你的来信就像大海的一盏指明灯。每当我寂寞、难过或高兴时,都能看见你的‘面孔’,谢谢你陪我忧愁、陪我快乐,人生得你一知己,我很高兴。”
林夏目光在信纸顿了顿,她想说:其实你的信,又何尝不是我的指明灯呢,陪我忧愁陪我快乐?
陆晨说“我现在已经高二了,很快就要长大了,我现在特别渴望长大,长大会拥有自己的天空,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天地。”林夏忍不住点头。这话很陆晨,就像他高中刚入学,说自己被分到非尖子班时一定要崛起的誓言。高一暑假,他的声音掩饰不住的得意:“林夏,我考进年级前20了!还拿了1000块奖学金!”他从来都是坚韧的人,心里发的誓、定的目标,他都一点一点的努力慢慢靠近,从来都不含糊。
继续读信,后面的话让她沉了心——“现在校园里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想起初三时的同学情,纯得让我现在都不敢信”。林夏想起初三时美好时光,那时的风好像特别温暖……可现在呢?陈默的白衬衫没了记忆里的光,以前的同学都成了巷口偶尔遇见的陌生人。原来不是她一个人觉得,有些东西跟着时光走散了。
林夏把信纸轻轻按在胸口,刚被林艳丽戳中的委屈,忽然淡了些。她望着白色蚊帐:傲就傲呗,以前那么好的同学,最后不也成了巷口点头的陌生人?这里的人本就聊不到一块,难道还要硬凑笑脸?真没必要!
她又想起上个月张明生日,那天中午她带着礼物,骑着自行车去中和中学看他。张明的同学挤眉弄眼地笑:“哟,女朋友来啦!”林夏没觉得尴尬,她心里坦荡,觉得和张明就是最好的异性朋友。他站在中和中学的校园里,才觉得心里舒坦些,到底是过去的同学,能让她暂时忘了卫校的寂寞和格格不入。
12月的风裹着寒气,日子缓缓向前挪。冯艳佳的脚步总跟在她身后——早自习依然把温热的豆浆塞给她;晚饭依然陪她去吃一尘不变的红薯肉末粉;夜里林夏随身听常听到没电,她会习惯性敲上铺床板。冯艳佳便探下身接过随身听,取出电池帮她咬,随身听“咯吱咯吱”转,终究还是没了声响。林夏再敲床板,冯艳佳默默把自己的电池取出递下来。
林夏嘴上不应和,心里总犯嘀咕:佳佳总这样热脸贴冷脸,这劲儿太天真,让她总忍不住想欺负她,她不敢信有人会一直待她这般好,她想看看这姑娘什么时候会后退。
冯艳佳喜欢谢霆锋,一有霆锋的新海报新杂志,准会往林夏跟前凑:“夏夏姐!霆锋这张太帅了!”
林夏瞥了眼海报,故意气她:“帅什么?看着愣头愣脑的。”说完低下头,眼角余光悄悄落在她身上。她看见冯艳佳嘴角撇了撇,接着便低了头,乌黑的马尾轻轻晃。没半分钟,那气性散了,下一秒,她又凑过来,声音软乎乎:“好了好了,不帅就不帅嘛,那夏夏姐,你说谁帅?”
“古天乐最帅。”林夏轻轻说,心里忽然晃过那个梦——她梦见陈默站在操场的香樟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笑着朝她挥手。可她刚走近,那张熟悉的脸就慢慢变了,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最后竟成了古天乐的模样。醒后她愣了半天,再想起陈默,竟觉得两人的眉眼真有几分像。
那天午后的阳光斜斜扫过,林夏吃了午饭去卫校小卖部买零食。
“林夏?”
林夏猛地回神,抬眼看见是初三的同学李鸣,她比林夏早一年进卫校,如今已是上一届的学姐。李鸣凑得近,声音压得低:“我跟你说个事,陈默前几天找我要你地址,说要给你寄贺卡呢。”
话音刚落,李鸣挤了眼睛,嘴角咧得老高,那副“懂的都懂”的鬼笑,让林夏的心“咚咚”跳。指尖无意识握紧,脸上硬绷着,声音轻得像风:“哦,知道了。”
林夏的心有些乱。陈默?陈默怎么会想起给她寄贺卡?他对她总是疏离,上次在家里她送照片给他的冷淡,还有在杨立南家也全程没看过她。记忆里全是他冷着脸不和自己说话了,他怎么会突然问地址要给她寄贺卡,难不成李鸣在逗她?
那点不确定的期待,像发了芽的小苗,顺着心口往上冒。从那天起,林夏每天都会去传达室,扒着窗台扫过那一堆的信件。
终于终于等到了陈默的来信。
心脏“咚咚”跳得快要撞碎肋骨,捏着信封的指节泛白,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撕开封口。淡紫色的贺卡滑落在掌心,白色铃兰花细细缠绕成心形花环,花环中心暖融融的米白色,衬着白色“Season's Greetings”的花体字,下方还有一行英文:“Please accept my best wishes for you”。
林夏的呼吸在翻开贺卡的刹那停住——卡面“啵”地弹出一个立体红色蝴蝶结,把墨绿的内页衬得格外温柔。她的目光慌忙追着那些手写的字迹,每一笔都戳进心里:
节日快乐!夏。
在本世纪最后一个冬天,真不知说些什么好。你送我的花早枯了,颜色依旧鲜艳,但奇怪的是还有香味。我想送你一束花,但我对于花语一点都不懂,也不知这是不是花,但我认为是,那就送给你嘛,请笑纳。
你身体向来不太好,冬天要多穿点衣服,多保重。
Merry Christmas!
陈默
1999 年 12 月 23 日。
林夏的目光落在“夏”字上很久,陈默的字迹疏朗流畅,这个“夏”像带着温度,让她心跳漏了半拍。可往下读,那股熟悉的“模糊感”又缠了上来:他记得她送的花,记得她身体不好,可偏偏把话说得云里雾里。
心脏像被细线牵着晃悠,她忽然想起夏天,在书上翻到的一段话,那时眼睛像被烫了,迫不及待抄进喜欢的绿皮手抄本:
不懂感情的人,是蠢驴,白活了一世。而真懂得感情的人,却太苦了。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欺骗感情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圆珠笔尖戳着纸页,她几乎是咬着牙,把“该杀”两个字描得特别重,心里反反复复想的全是陈默。写完自己都愣了,嘴角没忍住的翘,又觉得自己幼稚得很。
正巧陈琳来家,瞥见她手抄本上的字,心照不宣冲她挤眼笑:“啧,渣男又惹我们林大诗人了?确实该杀。”
林夏脸一热,赶紧把本子合上,嘴里嘟囔:“什么啊,随便抄的。”陈琳那“我懂你”的眼神,心里那莫名其妙的火气散了大半。
现在盯着贺卡上“请笑纳”三个字,林夏的心思又飘远了——陈默永远这样,初三在她毕业留言册给她写歪歪斜斜的“小脚印”是这样,现在寄张贺卡,也还是把话说得暧昧半截藏半截。他到底是……是什么意思呢?
她把贺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连英文祝福的每个字母都数了,还是没找出答案,心里又气又软:陈默这个人,怎么永远都要让人猜呢?
又过了几天,传达室窗台的信件堆里,躺着一封来自陆晨的信。
林夏捏着信封,没有拆陈默贺卡时的紧绷,轻轻撕信封,淡黄的贺卡滑了出来。陆晨的字迹依旧挺拔工整,只是开头的称呼让她顿了顿——不是从前规规矩矩的“林夏”,而是和陈默一样的“夏”。
夏:
一个好冷的冬天!一个即将到来的千禧年。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人;
千禧年,我会载着我的梦,继续跋山涉水,因为我很执着;千禧年,你也会怀着一颗拿云的心,走完你生命中灿烂的时光。
相信我,祝福你,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也许路很长,但信心很足,我相信明天更好!
相信我,我有一天会让你相信,什么是:
“永恒”!!!
I hope you, in new year. everything goes well.
Do remember. Tomorrow is better than
Today!
Insisting is successful.
Do you understand?
衷心祝福你:
千禧之旅,快乐顺心,学业有成。
晨
1999.12.25. Christmas Day
林夏的心乱了,目光在“相信我,我有一天会让你相信,什么是‘永恒’”上停了。
她是相信陆晨的,信他说“载着梦爬山涉水”的执着,信他考进前20名拿奖学金时的笃定,信他这2年笔耕不辍的陪伴——陆晨从来不是说空话的人,他说要崛起,就真的从非尖子班冲进年级前列;他说“书信是指明灯”,就真的每周准时寄来字迹工整的信。可“永恒”这两个字,像小石子投进的心湖,漾开的不是期待,是细碎的茫然。
林夏把贺卡扣在床上,指尖无意识敲。她想起自己自学高中课本,起初也是抱着“一定要去更远的地方”的劲,可熬了半年,便在密密麻麻的公式里泄了气;想起后来状态不好尝试写小说,本子写满半本,又觉得“写得太糟”,偷偷塞进了箱底;就连当初盼了又盼的读书,等真的来了,也不过是“煤渣跑道硌脚、和室友聊不到一块”的寻常日子。
更何况,她见过的故事里。张明曾那么喜欢王兰兰也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死缠烂打没意思”的放弃;王兰兰上周还和张明心意相通,转周又对着张舟脸红;张舟口袋的情书换了一张又一张,“爱得短一点,反而记不清疼。”……就连她自己对陈默的执念,不也从“每天盼着见”,淡成了“偶尔想起会愣神”吗?
她觉得自己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陆晨的坚持是刻在骨子里的,可她不是——她是风中的草摇曳不定,是水中的云变幻无常。就像她写给陆晨的《忠告》:
因为那时时在变换着的
目标与方向
每一个人都只好
将自己化作动荡的海洋
……
很多时候,林夏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极深极深的海底藏着数不清的狂乱与忧伤,那时时变换的目标与方向,连自己都抓不住,又怎么敢有相信“永恒”的勇气?
她轻轻叹:陆晨的“永恒”太珍贵,也太沉。她信他的真心,却更信人太脆弱——见过感情的易变,早没了相信“不变”的勇气。就像对冯艳佳的热情,想接又怕哪天会冷;就像陈默的贺卡,想猜又怕猜透是失望。连自己都没能稳住方向,又怎能笃定别人的“不变”?
她从床边摸出那本带锁的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尖顿了顿:
永恒的只有日月星,人太脆弱了,不要相信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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