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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鉴霜刃·珠帘玉声
雍正九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昼夜不息地扑打着宝亲王府的重重屋宇,朱红廊柱下挂着的冰凌,日复一日地凝结、增长,如同某种无声滋长的寒意。
军需核销的旨意,已明发邸报,如同在这肃杀的冬日里,投入朝堂这潭深水的一块巨石。户部衙门的门槛,在那些日子里几乎被各路官员、书吏踏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核对文书、盘点库藏、质询经手官员……一切都在章程规矩的框架下,紧锣密鼓却又暗藏机锋地进行着。
宝亲王府的书房,依旧是这场无声战役的核心。
炭盆烧得极旺,却似乎驱不散弘历眉宇间的寒意。他面前摊开着戴铎和鄂尔泰陆续送来的密报,以及户部呈送的核销进度文书。
“王爷,”鄂尔泰今日当值,正躬身禀报,“核销已进行半月,黄戴敏经手的西路粮台款项,已有三处明显对不上数,涉及粮秣五千石,冬衣三千套。其人在部堂之上,初时尚能强辩,引经据典,言必称‘循旧例’、‘战时特需’,然则账目凭证多有缺失或模糊之处,近日气焰已不似先前嚣张。”
弘历的目光落在密报中“西山火药厂”几个字上,语气平淡:“西山那边呢?”
“回王爷,按您的吩咐,咱们的人已设法进入火药厂,在库房做个司记。初步查探,去年扩建时采买的硫磺、硝石,入库数目与黄戴敏批复的采买数额,确有出入。且,”鄂尔泰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据闻,当时采买的物料,成色参差,但账面上,却皆是上等货的价码。”
弘历的手指在紫檀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可有实证?”
“正在设法接触当时的经手库吏和采买商人,此二人,一人已告老,一人近月行踪诡秘,似乎在刻意回避。”鄂尔泰答道,“黄戴敏似乎也有所警觉,近日与几名山西口音的商贾,在城西的‘荟贤茶楼’密会过两次。”
“荟贤茶楼……”弘历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是老十三叔门下那个不成器的包衣奴才开的产业吧?倒是会找地方。” 他抬眸,看向鄂尔泰,“盯紧茶楼,盯紧那几个商人。黄戴敏贪墨的银子,总要有个去处。或是填补亏空,或是转移藏匿,顺着这条线,给本王揪出来。”
“嗻!臣明白。”鄂尔泰眼中闪过锐光。
“善岱那边有何看法?”弘历又问。
“善岱言,动黄戴敏易,但其背后或有余党,且恐牵扯怡亲王颜面,建议……徐徐图之,待证据更为夯实,或可敲山震虎,令其自乱阵脚,露出更多破绽。”鄂尔泰如实回禀。
弘历未置可否,只淡淡道:“皇阿玛要的是结果,是整顿吏治的决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他黄戴敏心中无鬼,自然不怕核查。若他自身不正,便是神仙也救他不得。” 他挥了挥手,“你去吧,依计行事。记住,账目要细查,人也要盯牢。”
“臣遵旨。”鄂尔泰行礼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弘历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假山石上堆积的、尚未被仆人扫净的残雪,目光幽深。
后宅之中,虽被高墙隔绝了前朝的纷扰,但那无形的紧张气氛,依旧如同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气,悄然渗透进来。
嘉懿堂内,地龙烧得暖和,璟澜拥着银狐裘,靠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一卷《诗经》,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她产后虽精心调养,底子终究亏了些,格外畏寒,也更容易感到疲惫。
高瑞宁和璧姝坐在榻旁的绣墩上,中间的小几上放着热腾腾的牛乳茶和几样细点。
“姐姐今日气色瞧着还好,这牛乳里我让人加了杏仁和红枣一起熬的,最是温补,姐姐多用些。”高瑞宁将一盏温度恰好的牛乳茶推到璟澜手边,语气关切。
璟澜接过,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些许暖意。她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年这冬天,总觉得心里也跟着发沉。前头王爷忙,回府也多是蹙着眉头,想是为西北的战事和军需核销烦心。”
璧姝安静地剥着一颗蜜桔,将橘络细细剔净,将果肉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推到璟澜面前。她声音清浅:“王爷心系国事,自是劳神。姐姐且宽心,保重自身要紧。外头的事,自有外头的章程。”
璟澜点了点头,目光带着一丝忧虑,看向她们:“我晓得。只是……前两日恍惚听云韶提了一句,说明漪妹妹的父亲,好像也牵涉在核销的事儿里?那孩子心思浅,可别吓着她才好。”
高瑞宁闻言,放下手中的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姐姐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儿我去大厨房吩咐事儿,碰巧听见两个婆子嚼舌根,说什么‘黄大人这回怕是要栽跟头’、‘账目糊涂得很’之类的话。我当时就斥责了她们,让管事的严加管束,不许再议论前头的事,免得惊扰了内眷。”她说着,皱了皱眉,“明漪妹妹那儿,我回头让身边的丫头悄悄去瞧瞧,看看她是否听说了什么,宽慰她两句。”
璧姝将剥好的桔子又往璟澜面前推了推,接口道:“高姐姐处置得是。下人嘴杂,最易生事。福晋姐姐放心,明漪妹妹虽天真,却也懂事,我们平日里多看顾些,不让她听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是了。”
然而,有些风,是挡不住的。
菊隐斋的位置,在王府花园的一角,临近通往外院的一条夹道,平日里还算幽静。但这几日,黄明漪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起初,是伺候她的两个小丫鬟,偶尔交头接耳,见她进来便立刻噤声,眼神躲闪。她问起,只说是“没什么,在说闲话”。
后来,是她去给嫡福晋请安的路上,隐约听到两个扫洒的粗使婆子靠在墙根下晒太阳,嘴里嘟囔着“……户部……查账……黄家……”之类的字眼,声音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她猛地停住脚步,脸色瞬间有些发白。跟在她身后的蕊香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低声呵斥:“嚼什么蛆!还不快去干活!” 那两个婆子吓了一跳,看清是黄明漪,慌忙低下头,提着扫帚灰溜溜地走了。
“格格,别听那些糊涂人浑说,”蕊香扶住黄明漪微微发颤的手臂,轻声安慰,“老爷在衙门里当差,自然是按规矩办事,不会有事的。”
黄明漪点了点头,强自镇定下来,但心底那点不安的萌芽,却再也无法掐灭。她想起满月礼那天,父亲似乎并未亲自入内院道贺,只按制送了礼物进来。她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规矩如此。可现在联系起来……
她回到菊隐斋,坐在窗下,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前朝的风雨,原来真的可以波及到后宅这片看似安宁的天地。她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父亲是清白的,王爷是明察秋毫的,一切都会过去。
城西的“荟贤茶楼”雅间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黄戴敏裹着厚厚的灰鼠皮大氅,帽檐压得极低,与两名穿着体面、却难掩商人气息的中年男子对坐。桌上虽摆着上等的龙井和几碟精细茶点,却无人有心思品尝。
“黄大人,您可得给句准话!”一个面色焦灼的微胖商人压低声音道,“那批货的尾款,这都拖了快两个月了!当初可是您拍着胸脯保证,款项绝无问题,我们才敢把那批……那批‘次货’当好货的价钱报上去的!如今户部查得这么紧,万一……”
“王老板,稍安勿躁!”黄戴敏打断他,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眼下是非常时期,你们吵嚷什么?尾款的事,本官自有安排,绝不会少了你们的!”
另一个瘦高个的商人,眼神更为精明,他慢悠悠地开口:“黄大人,不是我们不信您。只是这风声实在太紧。听说,王爷对此事极为关注,派下来查账的,都是厉害角色。咱们那点事儿,怕是经不起细查啊。”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尤其是西山火药厂那边,当时经手的李库吏,前儿个突然‘失足’跌伤了腿,在家养着呢,连人都见不着了。还有那个负责采买的赵管事,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黄大人,您可得早做打算。”
黄戴敏的心猛地一沉。李库吏和赵管事的“意外”,他也有所耳闻,这绝非巧合!是有人已经开始清理痕迹了?还是……王爷的人已经动手了?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数九寒天更冷。他强作镇定,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地轻颤了一下。
“你们放心,”他放下茶盏,声音干涩,“本官在户部多年,自有分寸。你们先回去,尾款之事,容我再想办法。记住,管好你们的嘴!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大家一齐玩完!”
送走了两个满腹疑虑的商人,黄戴敏独自坐在雅间里,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他之前仗着是田文镜旧人,在户部有些根基,又觉得法不责众,对核销并未太过在意,甚至起初还存了几分侥幸和倨傲。但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张正在收紧的网。
他必须尽快弄到银子,填补上那些窟窿,至少要把最明显的几处抹平。还有,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怡亲王这棵大树,如今看来也未必靠得住了,得赶紧另寻门路,或者……准备好后路。
夜色再次降临。弘历在书房听完了鄂尔泰关于“荟贤茶楼”密会的回禀,以及盯梢之人报来的、关于黄戴敏随后去了何处,又见了谁的动向。
“狗急跳墙了。”弘历听完,只淡淡评价了四个字。
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着菊隐斋的窗棂。黄明漪拥被而坐,毫无睡意。外间守夜的蕊香似乎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花图案,耳边反复回响着白日里那些模糊的闲言碎语。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将她扛在肩头去看花灯;想起入府前,父亲殷殷叮嘱她要谨言慎行,光耀门楣……她无法将记忆中慈爱、能干的父亲,与下人口中“要栽跟头”的官员联系起来。
“爹爹一定是被冤枉的……”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濡湿了枕畔。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冰原,四周皆是潜藏的危险,她却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方向。
前朝的暗流,后宅的忧思,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无声地交汇,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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