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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同两人在溪边待了一个上午,啃得干净的鱼骨在周身垒作几个拳头大的小山。酆恩序只吃了一条,天枢也没吃多少,抓的六条小鱼大多进了男孩的五脏庙。他不仅是头一回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更是难得一回填饱肚子,吃得狼吞虎咽。
他如此捧场,酆恩序又叫天枢下水去抓鱼,专烤给他吃。男孩也来不及觉得害羞,闻言眼睛一阵发光,眼巴巴地蹲在火堆边守着,看男人抄起杨树枝,轻而易举又串了几条鱼回来,口水都快滴到地上。
男孩咽了口将要溢出嘴角的口津,看天枢将鱼刺穿架在石头上,感觉到男人虽然不喜欢他,但对他没有恶意,于是大着胆子,天真地问:“你、你抓鱼好厉害,你是猎户吗?”
天枢被他逗乐,笑着摇头:“不是,我是武者。”
男孩于是肃然起敬。在小粟村这样偏僻的村落,最受尊敬的是村中的族长,其次就是一位身负功夫的武者,村民都叫他一声大侠。杨大侠近能打退盗匪,远能外出走镖。他带回的,都是他们没见过的新奇物件,口中讲述的,都是他们在社戏中才能见到的故事。在村民心中,杨大侠过着顶好的日子,是顶顶值得艳羡的人物。谁又能知道,大侠只是下等的斗者,连名宿榜的榜尾也够不着。就是这样的人物,在村里便已算是人上之人的存在。
男孩餍足地打着小嗝,回味嘴里残留的鱼鲜味儿,偷偷看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女孩开心,了然地想,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陪在小仙子身边吧。
他盯住女孩,既期待又心虚地努力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些昨夜留下的痕迹,最终只能半是失望半是安心地承认,她的脸仍旧如同煮熟的鸡卵一般白净,什么都没剩下,好像昨天那鬼使神差的一咬,是他睡迷后做的梦。
这让他略有些懊丧。
他抱着一堆脏衣服出了门,又抱着一堆脏衣服回去,妇人见了他,自然是火冒三丈,将他拉到一边,预备着又要一顿拳打脚踢,天枢掩住酆恩序双眼,斥责她别污了旁人的眼睛,妇人才怏怏作罢,又恨居然会有人为他出头,于是给他指派一堆活计,恶狠狠地拧着他的胳膊告诉他,中午的饭,他是不必想了,要是晚饭前做不完,那就饿上一天,将他饿死罢休。
男孩受着她老一套的辱骂,无非又是“杂种”、“短命鬼留下的贱种”、之类的字眼,看见天枢带着酆恩序头也不回地走开,头一回对舅母的虐待感到羞恼气愤。他一言不发地受着她的推搡,低垂的眼眸中开始积蓄一种深沉的恨意,悄悄透过她挥舞的肢体,望向女孩的背影。
他想,原来我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假如我像杨大侠那样、像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那样,舅母怎么会这样对我?有朝一日、我说不定也可以、留在她身边……
妇人对着小孩耀武扬威的时候,她儿子就在院子里和泥玩,遥遥地抓起一坨,笑嘻嘻往天枢身上砸,不过力道不够,飞出几尺就散开落了一地,天枢转过身没有搭理,将酆恩序送进屋内,心想这家人真不大好待,相比之下,那可怜受虐的男孩,居然反倒讨喜起来。
……
贪字护法告状不成反被罚进刑堂,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便惊呆了宗内众人,除了更证实常不慕如今的地位外,隐约还传出一个信号:宗主传授他这新欢徒儿的,正是贪字诀。
欢喜宗心法驳杂,有三毒五喜之分,一宗之内,从来容不下同修心法的强大武者,更毋提如今常不慕与贪字护法,已经结下了仇,而宗主显然更看重常不慕。
贪字护法尚在刑期,常不慕抱臂看着过往交头接耳的无数幻影,知道贪字护法座下的堂主头目们,总也受他习性沾染,是宗中头一批心思活泛之人,认清了如今的局面,难免动了心思,不过碍于如今他还未成大器,谁也说不准宗主是否明日就会对他失去兴趣,并未表露出来,不过心里,已经记住了他。当贪字护法自刑堂中放出,也觉察出手下人的古怪气氛,气得火冒三丈,立誓一旦宗主对常不慕失去兴趣,他便要立刻将此人捉来碎尸万段。
常不慕不曾失宠于欢喜宗主,于是贪字护法静候的时机始终不曾到来,他等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眼睁睁看着常不慕在宗主羽翼下越发壮大,不仅与其余护法交往甚密,且因着宗主宠爱,身边药人肉鼎不曾间断,武功也进益神速,让他终日如坐针毡。
待到宗主给了常不慕实权,让他出门办事,贪字护法终于坐不住。亲自带人做了伪装,在常不慕回宗路上伏击他。
此一战贪字护法身死,常不慕受了重伤,被宗主勒令闭关将养。常不慕看着自己的身影被送入石室,眼中越发冷漠。他隔着石壁轻敲,分明隔绝人烟的厚重石墙,竟能稳稳将这微不足道的敲击声传进石室中,对这本该是幻境的景象,造成了真实的影响。
石室中的常不慕浑身一颤,忽然从面容开始变化,妖冶脸庞冰雪融化般退去,露出一张女子的圆脸。幻境尚未结束,海棠被他从常不慕的身躯中释出,一时只觉岁月斗转,沧海桑田,竟然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不知晓自己究竟是游学嵰城山的海棠,还是拜师欢喜宗的常不慕了。
“海棠。”
常不慕一声幽幽呼唤,彻底将海棠从幻境中脱出,她立时魂魄归位,后背已是一背冷汗。
她抬头,阻隔的石壁已然消失,二人重又站在无边的灰茫雾气之中。方才发生的一切,因着幻境主人常不慕的主动释放,已在海棠意识中雾蒙蒙地隔了层纱,无法再对她造成影响,仿佛只是做了一场亘久而又短暂的梦,梦里她走过了面前这个名为常不慕的青年的大半生。
“你,”她说话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一时还有些不大习惯,缓了缓,才又继续说,“好厉害的手段。你既然已经让我迷失了,为什么又要把我叫回来?”
“因为这是我要你看的。”常不慕淡淡道,“他趁我闭关,逃出了欢喜宗,之后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我只知道,他遇见了你。我叫醒你,是想看他离开我之后,遇到了些什么人,又做了些什么事。这只有你知道。”
“所以你把我唤醒,是想让我给你看我们的过往?”海棠嘲讽一笑,“你真是异想天开。我凭什么让你看我和阿倾的事?”
常不慕说:“你仍在我的幻境里,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自然有办法。”
海棠指指自己胸口,明白了那个小小的常不慕的用处:“你放了一个‘你’在我的意识里?”
常不慕点头。
“……卑鄙!”海棠有些气恼,“你废了这么大的劲,布下这个局,就只是为了看阿倾离开你之后,和我发生了什么?”
“自然不是。”常不慕垂下眼帘,“我要杀的人,没有入我的局。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与你说个清楚?”他嘴角一勾,露出抹阴森微笑,“毕竟你与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
四年前海棠于嵰城山游学结束,下山四处游历,途中遇到了个流离失所的美艳男子,正是从欢喜宗逃出的常倾。他自称路上遭贼,如今身无分文,海棠向来古道热肠,见此情景,不忍他继续流浪,问明他的来路,带他一同上路。
海棠此时已恢复神智,见到记忆中阿倾那张同常不慕一模一样的脸,心绪复杂,问他:“为什么他这时候,用的是你的脸?易容吗?”
常不慕嗤笑一声,说:“不用我的脸,他又如何走得出欢喜宗?宗主喜欢我的容颜,在宗内调教了几个肉鼎,甚至可以以假乱真,用的就是这样的面具。他逃出来之后,寻机偷了一张,趁我还未出关,借我的身份离开欢喜宗,一路南下。”
常倾与海棠初见时,虽然仍维持着些许体面,也不难看出风尘仆仆的劳累。常不慕知道常倾哄着海棠带他同行,只是因为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兄长口中的那些花言巧语,他这七年间更是听了无数回,曾经是为了骗他委身,后来是为了骗他放下戒心。常不慕见惯兄长的手段,但哪怕真能识破,他也很少舍得拒绝,由是常倾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海棠不过是个刚下山的毛丫头,真将他带在身边悉心照料,引为知己。
常不慕看着海棠回忆中善解人意的常倾,冷哼道:“从小到大,他都是家中爱宠长大的长子,就是去了欢喜宗,他犯了错,也有我为他顶着,哪怕将他拴住,也不曾亏待他。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这张脸想必为他带来不少好处,他就也舍不得摘下了。”
海棠却极不赞同:“就是他用自己的脸见我,难道我就不会救他?我喜欢他,自然喜欢的是阿倾这个人,而不是你常不慕的那张脸。”
常不慕不再说话,他假作阿倾,与海棠也相处了月余,自然知道海棠说的是实话。而常倾则是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一路赖以生存的两个手段,都并非海棠救他的理由。她会出手相助,是因为无论任何一个人落到这般境地,她都会这样做,可以是常倾,可以是别的男子、女子,可以是老人、孩童。
这是她的信念,与受助的人无关。
是以当常倾发现自己练出的一张巧嘴和常不慕的容颜在海棠面前换不来一丝便利时,他头一回感到几分错愕。曾经他因为万贯家财和潇洒性情,在建城中被尊称一声常大公子,后来被弟弟囚禁,也凭着虚情假意找出一条的存世之道,可他过去的所有巧劲,在海棠面前通通失了灵。
她帮常倾,不是因为对方是常倾,而是因为她是海棠。
常倾起初不敢相信,还以为是海棠假作正经,可后来海棠带着他遍游山河,仗剑天涯,惩罚过地痞恶霸,也打退过山匪劫盗,见得多了,他才信了世上真有海棠一般的人。
他说海棠傻,她帮了他们,他们要给酬谢,自然就是海棠应得的,再多也不为过。海棠也笑他傻,说若要银钱,自然有挣银钱的法子。我帮他们,自然是为我心中的道义,证得了我的道义,就已经是最好的酬谢。她对常倾挤挤眼睛:“你总说酬谢酬谢,是怕我饿着你,还是真正想酬谢我的,其实是你?”
也在此时,常倾终于收起了面对海棠的手段和欺瞒,学着认真与她相处。天长日久,忽地意识到过往他追逐美人莺燕,将常慕逼成那番模样,是何等的混账行事,又是何等的……虚度光阴。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变成一个寻常的普通人,一个心悦女子的男人,一个海棠的阿倾,他夜惊的次数渐渐少,到后来,他许久不再梦到常不慕。他与海棠心意相通的那晚,她踌躇满志,站在悬崖边挽了一个剑花,说她想要打擂争一争名宿榜排名,常倾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海棠问他要不要也去试一试。他看着海棠,摇摇头,说他看着她扬名天下,就足够了。
舞剑的海棠,犹如一颗盛放的海棠春树,常倾守着她,以为守住了未来的所有光阴。
皓月之下,只有牢牢看着海棠的常倾,以及如同旁观者一般,盯死两人的常不慕。
“这不可能,他居然真的……”他看到这一幕,震惊之余,几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愤恨,尽管他早知道海棠在兄长心中地位不同,甚至自己在月余的相处之中,也被海棠吸引,但亲眼见到曾经沾花惹草,自己无论如何无法使他回心转意的人,今时今日竟真的去爱慕一个女人,强烈的嫉恨仍旧要让他发狂。
他才明白心有贪念之人,最怕的不是失去,不是求不得,而是他竭力索求的,却被旁人轻易取走。
哪怕他已亲手将常倾送进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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