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载

　　当我顶着热气从浴室出来时，她恰好拿着干毛巾向我走来。
　　我以为她也要洗澡，便给她让了路。没想到，她跟着我拐了弯，将那条毛巾覆在了我的头上。
　　“坐沙发上，我帮你擦头。”她隔着毛巾，揉了揉我的脑袋说。
　　她的手很温暖，声音也很温柔悦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可惜，她并不这么想。
　　“不用那么近，稍微坐远一点。”她说。
　　我依言往旁边挪了挪，一边感受着她手掌若有若无的温度，一边听着她的温言软语。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吗？或者父母的名字？”
　　我依旧没有开口，只轻轻摇头。
　　我没有骗她。
　　我是真得不记得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她又问。
　　一点也没有了吗？有一点的。
　　“记得……一点……”
　　许久未曾开口，我的声音变得干涩而沙哑，这让我有些难受。
　　早知道……我该在浴室将声音状态调整好的。
　　“嗯？还记得什么？”见我没继续往下说，她又追问了一句。
　　她说话时，还特意俯身，向我靠近了些。
　　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开口。我不想再次被她听到我刺耳的声音，又怕自己不开口，会被她误会成我不愿搭理她。
　　“怎么了？不想说吗？没事。”
　　头发已经擦得差不多，她扔掉毛巾，十指从我的发间轻轻穿过，细细梳理着我的头发。
　　“你先在我这住着，等你想起来了，我们再去警局，让警察叔叔帮你找到父母。这样你就能回家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我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暖。
　　她说要把我送回家，她不愿意要我。
　　“我……没家。”
　　我骗了她。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找回原来的家。
　　我又没骗她。之前的家，也算不得我的家。那里，没有人会关心我。
　　不像她。仅是听我说没家，便红了眼眶。
　　“没事，只要你愿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她声音微颤，并紧紧拥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类怀抱的温度。
　　很暖很暖。
　　“我姓花，叫花知暖。你可以叫我阿姨，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
　　她说完，便笑看着我，耐心等待我的抉择。
　　我盯着她带笑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小心开口：“姐姐。”
　　她听后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扩大，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也行。叫什么都行。”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然你自己取一个？”她将姓名的选择权，递到了我的手里。
　　很可惜，我不会取名。
　　但我知道，我想……
　　“姓花……可以吗？”我试探着问。
　　“可以啊。”她应得很利落，“姓花的话，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她思忖良久，才想到一个较为满意的名字：“知味，花知味。知晓百味，尝遍人间美味，怎么样？”
　　花……知……味……
　　我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花知味。遇到她后，才知温暖滋味。
　　“好。”我点头。
　　“上过学吗？”她问。
　　我没上过学。她会因此嫌弃我吗？我抿着唇摇了摇头。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怕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失望之色。
　　“你八岁了是吧？上学前班肯定是来不及了。一年级……”她沉思良久，才接着问我，“直接上二年级呢？后面能跟上就接着上三年级，跟不上就在二年级复习一年。”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不懂她那堆分析到底在说什么，但她既然问我，我自然都是同意的。
　　“好。”我冲她轻轻点头。
　　“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天就带你去学校问问，看看能不能上。”
　　她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带着我去了附近的小学。只是结果，很是不尽人意。
　　“不行。”校长对着姐姐微微摇头，“别的不说。没有城市户口，这市里哪个学校都不会收你们的。”
　　“要么，你把户口转到市里，让她上你的户口。要么，你直接给她上农村户口，带她回家上学。”
　　转户口，是不切实际的。
　　零几年的城市户口，是很稀缺的东西，一般人想要转过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于是，姐姐只能带着我，退了出租房，找了个小村庄重新租了进小院。
　　“好了，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望着收拾完毕的屋子，姐姐一脸满足。
　　我自然也是满足的。虽然这套小院不如姐姐在市里租的设备齐全，但它更大，更亮。而且，这里有姐姐。
　　和市里的学校不同。村子里的小学并没有那么多要求，这里的小学，只要你想上，就能去上。
　　甚至，连户口都不查。只要交了钱，领了书，就能跟着老师走进教室。
　　“今天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大家掌声欢迎。”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当众自我介绍。
　　“来，我们请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可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自我介绍，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窗外站着的姐姐身上。
　　姐姐比了个口型，可惜我看不懂。
　　我只能抓着衣角，一脸局促地站在那。
　　“说一下你叫什么。”老师很有耐心地开口。
　　“花知味。”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姐姐一脸欣慰，并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好，以后花知味同学就是咱们班的一份子了。以后大家要和她好好相处，多帮帮她。”
　　“好——”
　　“花知味，你就坐在……庞宽心旁边吧。接下来，我们继续讲昨天没讲完的课，把书翻到……”
　　直到我在座位上坐好，并在同桌的帮助下，将书翻到指定页数。
　　姐姐才微笑着冲我摆手离开。
　　“新同学能听懂吗？”没讲几句，讲台上的老师便向我询问。
　　我诚实地摇头。
　　老师叹了口气：“有什么不会的，下课可以去办公室问我，也可以问其他同学。争取尽快将进度赶上来。”
　　我又点了点头。
　　老师收回目光，继续讲课。
　　我的同桌，则是一脸新奇地看着我：“你也听不懂吗？”
　　我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听不懂，不过……”
　　她还没“不过”出来，讲台上的老师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
　　“庞宽心——”
　　老师的声音拉得又缓又长，却让人忍不住打颤。
　　至少，我的同桌是打了颤的。
　　“语文老师好吓人，是吧。”
　　瞅着老师转头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她又迅速跟我低语一句。
　　我没做理会，只将另一本破旧的语文书上的拼音，誊抄到新的课本上。
　　这也是姐姐帮我准备的。

　　【篇后语】
　　“她接纳了我，我留了下来。
　　我有了温暖的家，也靠近了温暖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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