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

　　洛梦几乎是爬回卧室的，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血雨”灼痛过的皮肤，那幻觉带来的痛楚竟然如此真实地残留着。
　　她重重地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黑暗和寂静包围着她，也放大了心底的恐惧和绝望。家人牺牲时那撕裂般的痛楚、在学院被孤立被推搡被刻薄言语包围的冰冷、还有这如影随形、一次比一次更恐怖更真实的幻觉。
　　“为什么是我……” 一声压抑的呜咽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委屈。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面，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长久压抑后彻底崩溃的嚎啕大哭。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清冷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悲伤淹没的灵魂。
　　“嘎……” 杜威焦急地飞落到她枕边，黑豆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它用喙轻轻蹭着洛梦湿漉漉的鬓角，又笨拙地飞到床头柜，叼起一张纸巾，努力想塞到洛梦手里。
　　洛梦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下意识地挥手，想拂开眼前模糊视线的泪水，却正好打翻了放在床边小柜子上的药瓶。
　　“啪嗒！”
　　药瓶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瓶盖弹开，粉白色的胶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滚落一地，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有的滚进了床底，有的停在拖鞋旁边，像一个个小小的、无望的句点。
　　这声音似乎抽走了洛梦最后一丝力气。
　　她看着满地狼藉的药片，想到自己像个疯子一样狂吞它们却依然无法摆脱那些可怖的景象，巨大的无力感让她哭得更凶了，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凉破碎。
　　就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伤。
　　洛梦吓了一跳，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的抽噎。她摸索着找到电话，屏幕上跳动着“雷伊思”的名字。
　　她慌乱地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才按下接听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喂？”
　　“洛梦？” 雷伊思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是我，你到家了吗？刚才在体育馆看你状态很不好，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嗯……到家了。”洛梦努力控制着呼吸，但声音里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根本无法掩饰，“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雷伊思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了然和温柔：
　　“你在哭？”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洛梦拼命想要关上的闸门。
　　“……对不起……”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雷伊思……”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恐惧，如同找到了一个倾泻口，她对着电话，语无伦次地倾诉起来：
　　“他们都走了，一个都没剩下……只剩下我了，”
　　“以前在学校，那些人——他们讨厌我，排挤我，欺负我……现在……”
　　“又总是……总是看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在眼前晃……怎么吃药都没用……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控制不了……我不知道！”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失去家人的孤寂，被校园霸凌的冰冷，以及幻觉带来的无尽折磨。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和无助。
　　雷伊思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有偶尔传来一声极轻的、安抚般的呼吸声。
　　直到洛梦的哭声渐渐变成小声的抽泣，雷伊思才轻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洛梦，听我说，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过去看看你。”
　　洛梦愣住了，抽噎着：“……现在？很晚了……”
　　“嗯，我知道，我刚从元老院出来，凯恩德那边的后续工作处理完了。”雷伊思的语气很自然，仿佛深夜探访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且，我查了下地图，离你家挺近的，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洛梦看着地上散落的药丸，感受着心脏深处那份冰冷的孤独和对陪伴的渴望，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好，等我。” 雷伊思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
　　挂了电话，洛梦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挣扎着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地上的药丸，又去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脸色苍白，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约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洛梦打开门，门外站着雷伊思。他脱下了学院制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金色的发丝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眼底带着淡淡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温和而关切。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纸袋。
　　“打扰了。”他走进门，目光快速地在洛梦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
　　洛梦有些局促地指了指客厅的小吧台：“……坐那里吧。”
　　雷伊思点点头，放下纸袋，里面是几罐包装精致的果味气泡酒和一些解酒的零食。他自然地走到吧台边，打开冰箱看了看，拿出两罐酒：“喝一点？也许……能放松些？”
　　洛梦此刻只想麻痹自己混乱的大脑和残留的痛感，没有拒绝。
　　两人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下。
　　雷伊思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而洛梦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仰头就灌了大半罐下去。冰凉微甜带点刺激的液体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喉咙的哽咽，却也让她本就疲惫紧绷的神经更加脆弱。
　　她的酒量差得离谱，没喝几口，脸颊就开始泛红，雷伊思看着对面的人从清冷孤傲，逐渐变得眼神迷蒙，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带着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脆弱和絮叨。
　　“……雷伊思……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洛梦趴在吧台上，侧着头看他，眼神涣散却又带着一丝执拗的清醒，“我……杀了人……对不对？”
　　雷伊思握着易拉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洛梦，湛蓝的眼眸里情绪复杂，有理解，有痛惜，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洛梦看到他点头，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容苦涩又凄凉：“呵……果然……你也知道了……我就是个疯子……控制不了自己的疯子……说不定……哪天就彻底……彻底疯了……”
　　“洛梦，”雷伊思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是疯子，失控，不代表你就是错的，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有时……别无选择，那不是你的本意。”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重要的是，你还在努力控制，还在寻求帮助，还在……活着，活着，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一股暖流，试图一点点融化洛梦心中的坚冰。他开始耐心地开导她，说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和黑暗，说起生命的意义在于挣扎前行，说起她并非孤身一人……
　　洛梦醉醺醺地听着，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在昏暗灯光下依旧显得温润如玉的人。
　　从加迪尔亚带她旅游时，到在元老院为她熬通宵周旋，再到此刻深夜赶来，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崩溃，包容着她的不堪，一遍遍地告诉她“你没错”、“你很好”……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激混合着酒精带来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雷伊思还在低声说着什么的时候，洛梦忽然从高脚凳上滑下来，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前踉跄一步，然后张开双臂，缓缓地地抱住了雷伊思——
　　她的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前所未有的依赖：“雷伊思……谢谢你……每次都是你……”
　　雷伊思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拿着易拉罐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却又僵住。
　　洛梦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混合着酒气和泪水的咸湿感，毫无防备地将他包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和拥抱的力度。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雷伊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湛蓝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愕、无措，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陌生的悸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麻又软。
　　最终，那点无措被更深沉的温柔覆盖。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环住了洛梦单薄而颤抖的背脊，动作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在她耳边用更轻、更柔和的声音回应道：
　　“……不用谢，我在。”
　　杜威安静地停在一个空酒瓶的瓶口上，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吧台边相拥的两人。
　　昏暗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投下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未干的泪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微妙情愫。
　　雷伊思感受着怀中人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和轻微的依赖，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保护欲和某种更深切悸动的暖流，悄然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他轻轻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而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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