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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哑港
那声“哥”像一粒盐,落进温景渊十四年的淡水里,从此再也化不开。
晨阳能说话之后,却像刚学走路的人,每一步都先试探地面的硬度。
他不再滔滔不绝,而是把话切成碎片,含在舌尖,等温景渊靠近,才慢慢吐出来。
温景渊便学会了蹲下身——蹲到与十岁的影子同高,让耳朵成为贝壳,把每一粒沙都听成浪。
九月中旬,学校临时通知开学。
澜港镇没有中学,温景渊必须坐船去对岸的附城,住校,一周回一次。
晨阳的病历还压在镇医院抽屉里,不能远行,只能继续留在岛上读小学四年级。
分别那天,码头被雾泡得发胀。
温景渊背着新书包,帆布上别着晨阳用蟹壳磨的胸针——一只歪歪扭扭的灯塔。
晨阳赤脚踩在防波堤的链子上,像把全身重量都系在一根生锈的铁环。
船笛响第三声时,他忽然伸手,把一只巴掌大的海螺塞进温景渊掌心。
“里面藏着话,你到站再听。”
温景渊想当场掰开,晨阳却按住他,指尖冰凉。
“先让海水替我看着你。”
船离岸,雾像一层被撕开的纱布,把两个人的轮廓迅速擦淡。
温景渊回头,只看见晨阳的嘴型,无声地一开一合——
那是他们台风夜在灯塔里练习过的手指对话,如今被空口说出,像把秘密放进真空,永远不会落地。
附城的夜没有潮汐声。
十点半熄灯后,寝室里只剩下铺同学敲电子表的“滴滴”声。
温景渊打着手电,把海螺贴在耳边。
里面先是一片空荡,像走进废弃的剧院;随后,一点点水声漾起,夹着晨阳短促的呼吸——
“哥,我今天把‘温景渊’三个字写进了作文,老师给我一颗星。那颗星被我按进灯塔的墙缝,等它发芽。”
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按下暂停键。
温景渊倒回再听,还是只有那段。
他把海螺放进枕头套,次日清晨发现枕巾湿了一块,像半夜偷偷哭过的大海。
第一周周末,船因台风预警停航。
温景渊在宿舍窗台边站了整个下午,看乌云把远处的海平面一寸寸吃掉。
他忽然意识到:距离不是公里,而是“无法抵达”本身。
夜里,他借生活老师的手机给镇上的小卖部打电话——那是岛上唯一有座机的地方。
听筒里传来潮水般的电流声,接着是晨阳气喘吁吁的“喂”。
“你怎么接电话这么快?”
“我提前跟小卖部阿姨说,只要响三声以上就一定是你的,让我来接。”
温景渊攥紧听筒,指节发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晨阳在那头笑,声音像从海螺里倒出来:
“哥,我把作文念给你听——
‘我的同桌是一只灯塔,它不亮,却让我不撞墙。’”
电流沙沙,像浪打上堤岸。
温景渊低头,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塑料机壳上,好让眼泪有个借口落下。
挂断前,晨阳忽然小声补了一句:
“下次回来,带我去对岸吧,我想看看没有雾的船票长什么样。”
十月,秋汛。
海水涨得比往年都高,码头被冲垮半条。
学校宣布封航两周。
温景渊把生活费省下来,晚自习后翻墙去客运站,想买一张陆路车票——绕三百公里,再坐轮渡,从岛的另一侧回去。
售票窗口告诉他,末班车已经走了。
他抱着书包坐在空荡的候车厅,头顶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像一群疲倦的鸥。
半夜,保安来清场,发现他缩在椅背上,怀里抱着那只灯塔胸针。
保安叹口气,递给他一杯泡面热水。
“小子,海是把刀,先把人削尖,再让人自己找鞘。”
温景渊抬头,看见玻璃门上映出自己——眼眶是青的,下巴是利的,像一把还没开刃的匕首。
他忽然想起晨阳写在作文里的那句话:
“灯塔不亮,却让我不撞墙。”
他把热水一口喝尽,舌尖烫麻,却第一次尝到“方向”这个词,原来是烫的。
封航第三周,学校组织秋游,地点恰好是附城港外的礁石公园。
全班排成纵队,老师举着喇叭讲解洋流。
温景渊落在队尾,蹲下身,在礁石缝里掏到一只碎裂的漂流瓶——瓶颈被磨得发白,里面只剩一张湿烂的纸条。
他小心展开,辨认出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如果哥听不见,就让浪再唱一遍……”
那一瞬,他像被雷劈中。
他认得那是晨阳的字——“哥”字最后一笔往右勾,像小鱼的尾巴。
他环顾四周,海面平静得残忍,阳光在浪上撒下无数亮片,像一场盛大的假笑。
他攥着碎瓶子跑回集合点,对老师撒谎说急性阑尾炎,要立刻去医院。
老师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住,签字放行。
他跳上最近一班公交,转两次车,到达岛对岸的临时码头——那里有小渔船私下载客,价格比正规轮渡贵三倍,却能在傍晚前靠岸。
船主是个黧黑的中年人,听完他报出的地名,吐掉槟榔渣,只说一句:
“坐稳,今天潮野。”
船行到海沟,浪果然野。
船头像被巨手掀起,又狠狠掼下。
温景渊死死攥着那只碎瓶子,五脏六腑仿佛被倒进倒出。
他想起晨阳发烧夜,自己给他读《海的女儿》,小人鱼把匕首扔进海里,浪就开了白花。
此刻,白花一朵接一朵,开在船舷,像给他引路。
一个半小时后,船靠碎石滩,天已擦黑。
温景渊跳下船,膝盖一软,跪在潮里。
他爬起来,沿着山腰的小路往灯塔跑。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盏被擦亮的锡灯,照得他影子细长,像一条拉不断的线。
灯塔下,有另一团更小的影子。
晨阳穿着校服外套,怀里抱着一只崭新的玻璃瓶——比从前那个胖一圈,瓶口系着红色塑料绳。
他看见温景渊,愣住,玻璃瓶差点脱手。
“哥……船不是说停航?”
温景渊没回答,几步冲上去,把孩子连瓶子一起箍进怀里。
晨阳的额头抵在他锁骨上,温度比平时高,像一块烧热的瓷。
“你发烧了?”
“嗯,37度8,低烧,今天请假没去学校。”
温景渊蹲下来,用额头贴他的,像量体温,又像确认彼此的存在。
“瓶子装的什么?”
“空的。”
“怎么是空的?”
“等你一起装。”
他们并肩坐在灯塔废弃的旋梯上,月光从破窗漏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钉在墙壁,像一对重叠的钥匙。
晨阳把瓶子放在两人中间,拔开木塞,小声说:
“哥,你先放。”
温景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碎纸条——已被他用透明胶拼好,只是边缘仍缺齿,像被狗啃过的月亮。
他把它卷成细细一条,塞进瓶腹。
接着,晨阳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作业本纸,上面用蜡笔涂了一片歪斜的蓝,蓝底下画两条歪歪的线——
“这是今天的海,”他解释,“没有你,所以缺一条影子。”
他把纸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粒小小的方糖,也推进瓶口。
最后,温景渊摘下胸针,把那只蟹壳磨的灯塔放进去。
“让它在里面亮。”
晨阳重新塞好木塞,把瓶子抱在怀里,像抱一颗心脏。
“扔吗?”
“不扔。”
“那让它去哪?”
“让它留在这里,”晨阳转头,指向自己胸口,“先在里面长,等我们都长大,再一起带它远航。”
温景渊看着他,忽然意识到:
十四岁与十岁之间,原来并不是哥哥与弟弟,而是两只共生的贝——
一个用壳抵住外界,一个用肉抵住疼痛,彼此长出对方的形状。
他伸手,揉乱晨阳的头发,把那句“好”藏进指缝里,像藏一粒会发芽的盐。
远处,月亮升至灯塔顶端,玻璃幕墙折射出一道冷白的光,正好落在他们脚边,像给世界划了一条暂停键。
风从海沟吹来,带着未散的潮味,把两人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像两面靠得很近的旗。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肩靠着肩,听浪一次次在礁石上摔碎,又一次次重新爬起。
那声音像某种漫长的练习——
练习告别,练习重逢,练习把“我”写成“我们”。
而在他们怀里,那只静止的瓶子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嗒声。
那是两张纸条、一座灯塔、一片蜡笔海洋,在黑暗里相互碰撞,
像两颗小小的心脏,隔着玻璃,开始学会同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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