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性

　　离晚自习下课还剩五分钟。

　　谢嘉气喘吁吁地跑回班，刚才在上楼的途中碰到孙明珠了，她手里拿着一沓试卷，看样子是准备去办公室。

　　看见她，孙明珠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后面大概是注意到她做贼似的动作，又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目送她上楼。

　　虽然心里清楚孙明珠不会这么多管闲事，但出于对好学生的畏惧感，自己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谢嘉尽量用身体遮掩住外卖袋的logo。她不确定孙明珠看出来她手上提的是奶茶没有，不过以她对明珠姐的了解，这人可能连古茗是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有一次他们学生会又去给校领导当牛做马，徐卓破天荒要买奶茶犒劳他们，当问到孙明珠喝什么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问：“是香飘飘还是优乐美？”

　　当时他们一圈人全部震惊了，都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其实在和孙明珠相处的过程中，谢嘉就发现她似乎很少上网。不仅对网上的热梗一概不知，甚至连自己的微信号都没一个。

　　那时候学生会建群，顾安在私下提醒他们讲话要注意分寸，因为孙明珠的妈妈也在群里。

　　最令谢嘉感到惊讶的是，她没有自己的手机。在这个互联网飞速发展的时代，手机成了必需品，几乎是人手一部。

　　就连谢嘉隔壁的十岁小孩儿都在用他妈妈淘汰下来的二手机，孙明珠一个高中生了，居然没有手机。

　　真真正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没有手机，就意味着少了许多社交、娱乐活动。在好不容易结束一个月的坐牢生活以后，又迎来一个没有手机参与的假期，谢嘉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后来谢嘉偶然听闻，孙明珠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跟着妈妈。她妈管的特别严，怕她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就被互联网带坏，不让她玩手机。

　　高一搬新校区的那会儿，谢嘉见过孙明珠的妈妈一次。她妈妈给谢嘉留下的唯一一个印象是：强势。目测四十多岁，长的和孙明珠有八分像，尤其是眼睛那里，母女俩瞪人的模样神似。

　　她叉着腰，嘴里絮絮叨叨抱怨个不停，讲话声音又尖又亮。好像是因为处理宿舍垃圾的事，她和宿管阿姨吵起来了，宿管也是个大嗓门，两人一言不合就开吵，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说实话，谢嘉挺佩服她的。不将就，有勇气离开让她不幸福的男人，一个人带着小小的孙明珠生活。面对一些外来的恶意，她不得不用强势包装自己，为孙明珠撑起一片天。

　　谢嘉曾经无数次想，如果她的妈妈也有这样的勇气就好了。

　　她爸根本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神经病，对她妈做的那些事随便拎一件出来都是畜生级别。

　　为了让他俩离婚，谢嘉劝过哭过闹过，然而她妈像人格分裂了一样，前一秒还在和自己哭诉她爸的罪行，下一秒她爸买点东西哄几句，立马又喜笑颜开。

　　时间久了，谢嘉已然麻木了，懒得再搭理她妈妈。

　　反正无论她爸再怎样伤害她妈，最后的结果必定都是她妈妥协，原谅她爸，两人和和美美一段时间后又开始重蹈覆辙。

　　至于她爸，谢嘉更是一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总是仗着父亲的身份对她进行一通说教，明明自己才是品行最不端，最恶心的那个人，还有脸反过来指责她。

　　越想越烦，谢嘉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些阴魂不散的糟心事抛之脑后。

　　她把给宋璇的那份杨枝甘露拿了出来，剩下的三杯她递给林介衫，让她去宿舍再给她。

　　放学铃响，林介衫向她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谢嘉郑重其事地说：“等我好消息！今晚抱得美人归！”

　　宋璇两三下收拾好东西，单肩背起书包往教室外面走，谢嘉见状赶紧拿好奶茶跟上去。她不敢明目张胆走到宋璇身旁，只好默默跟在她屁股后面。

　　下晚自习的楼梯间熙熙攘攘，人又多又吵。谢嘉生怕一个不注意跟丢了，目光紧紧锁住宋璇书包上的绿色小恐龙吊坠。

　　宋璇背的是匡威双肩包，纯黑色设计，包面下侧搭配标志性星箭logo，极其大众，大众到学校里十个人有九个人背。

　　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谢嘉听见叶轻邀请她一起去超市，被宋璇摇头婉拒了。结束了一整天的高强度学习，宋璇此刻只想一个人待着。

　　离开教学楼，地带变得宽阔，挤在一块的人群逐渐散开。

　　一阵凉风吹过，宋璇拢了拢外套，不慌不忙地朝宿舍方向走。

　　身后的谢嘉屏住呼吸，一步不离的跟着她。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放月假了，这次放假正好撞上国庆节，肯定要比平常多放几天。

　　宋璇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带宋梓琳去哪里玩，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跟在她后面。

　　一路上谢嘉不停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脑子里想好了一大串小作文，现在就等宋璇主动回头了。

　　冰奶茶被她握在手心里，杯壁不断沁出水珠，打湿了整只手。

　　眼看着快到宿舍楼底下了，宋璇还没有发现她。

　　谢嘉委屈死了，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拽住宋璇的书包。

　　她的力气很大，带着点不满的私人情绪。

　　宋璇脚步蓦地一顿，停下来回头看她。

　　两个人四目相对。

　　谢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随即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宋璇，你是个坏人。”

　　谢嘉本来想好好道歉的，但一看见宋璇面无表情的脸，她这几天以来一直竭力抑制住的委屈又翻涌了上来，道歉的话一出口变成了委屈的控诉。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偷偷生闷气的吗？”

　　“我都知道错了，你干嘛要冷落我这么久，你就是故意的，你为什么和那么多人讲话就不和我讲话？”

　　“呜呜呜呜，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谢嘉哭得十分投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仿佛这些天来受到了天大的创伤。

　　坏人？她做什么了？

　　刚刚还沉浸在放假幻想中的宋璇被她一番话整的一脸懵逼。

　　谢嘉旁若无人地大哭，手死死攥着她的书包带子。宋璇走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只能僵直着一种半侧身的姿势听她讲话。

　　好死不死的，她们两人此时站在直通宿舍楼下的必经之路上，现在又是人群高峰期，谢嘉朝她哭诉的举动引得回宿舍的人纷纷侧目。

　　刺眼的白路灯将谢嘉哭得惨兮兮的脸照得很清楚，宋璇余光瞥见班上几个女生正向她们这里走来，其中有两个是她宿舍的。

　　要是被她们看到就麻烦了。

　　宋璇内心暗叫不好，又看了看面前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人，心一横，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宿舍楼里拖。

　　谢嘉的这只手上还拿着奶茶，被宋璇拉起手腕时她的大脑在一瞬间宕机了，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肌肤相触，手掌心的温热传来，与奶茶带来的冰凉感形成鲜明对比。

　　谢嘉一时间忘记了哭，任由宋璇拖着她走。她的另一只手渐渐松开了书包带子，改为牵住宋璇的衣角。

　　到了三楼，宋璇没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向更高的楼层走去。

　　等走到六楼的天台处，宋璇才放开谢嘉。

　　这是平时晾晒棉被的地方，大晚上了也没人会来，可以供谢嘉尽情哭。

　　“谢嘉。”想到她在楼下又哭又闹的丢人现场，宋璇蹙眉，对她说出了冷战以后的第一句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请你喝，这个。”谢嘉鼻头红红的，嗫嚅着要把杨枝甘露塞进她手里。

　　握太久了，里面的冰快化完了。

　　宋璇垂眸扫了一眼奶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继续问她：“你不是说要说清楚吗？”

　　“你现在说，我听着。”宋璇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眸色深沉，直直盯着谢嘉看。

　　谢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促狭，但还是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我错了……”

　　谢嘉万分拘谨地站在宋璇面前，道歉的声音细若蚊呐。

　　她不敢乱说话，怕说错什么又让宋璇不理她了。

　　“就一句话？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不说了？”

　　看着谢嘉和刚刚判若两人的样子，宋璇呼吸一滞，差点气笑了。

　　这人是故意的吧？刚才在下面那么多人，硬是拉着自己一起丢人现眼，现在就她们两个人，给她机会说，反倒装起鹌鹑来了。

　　“你再不说话我走了。”三番五次，宋璇没了耐心，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后作势要离开。

　　谢嘉急了，连忙扯住她的书包带子，哀求道：“别走呀，我说我说。”

　　闻言宋璇又转回来，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宋璇……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谢嘉一边观察宋璇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

　　“你不理我的日子我真的度日如年，我真的特别特别难过——”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这次哭的比刚才还要激烈，她大口呼吸着，胸口起伏的幅度极大。

　　“你和林介衫讲话，和叶轻讲话，和鲁一萍讲话，可是就是不愿意理我，呜呜呜呜呜，我好难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欺骗我的感情，呜呜呜呜呜——”

　　谢嘉鬼哭狼嚎，吵得宋璇脑瓜子嗡嗡响。

　　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易碎的光，一闪一闪的，是眼泪。

　　像星星的眼泪。

　　明明是她惹我不高兴了，如今一看，怎么反而更像是我欺负她了呢。

　　宋璇想不通，自己什么也没做，谢嘉却能堂而皇之地怪她冷漠。

　　对上谢嘉湿漉漉的眼神，宋璇沉默许久，手伸进外套口袋中摸索，掏出了一张有些皱的纸巾。

　　她嘴唇翕动，缓缓吐出几个字：“擦擦吧，别哭了。”

　　谢嘉黢黑的眼瞳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眼巴巴等她下一句话。

　　几经对视，宋璇像是终于败下阵来，长吁一口气，无奈地补充道：“我不生你的气了。”

　　谢嘉的嘴角在听完她这句简单的话后不自觉地就上扬了。

　　不生气了……这句话的深层意思就是，原谅她了？

　　“同桌你给我擦。我看不见。”

　　意识到自己已经求得原谅，谢嘉没有接宋璇递来的纸巾，反而扬起脏乎乎的脸，瓮声瓮气冲她撒娇。

　　冷战了好几天，这家伙得寸进尺的本性倒是一点没变。

　　“抬头。”

　　听到谢嘉的话，宋璇没有多惊讶，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谢嘉闭着眼睛，乖乖让宋璇擦脸。她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变得一簇簇的。

　　纸巾软软的，带着宋璇身上特有的体香。鼻尖萦绕的香味熟悉好闻，让谢嘉整个人晕晕乎乎，脸颊泛红。

　　怎么连自带的纸巾都这么香呀……

　　“同桌，奶茶！”擦完脸，谢嘉把早已成常温的奶茶重新给宋璇。

　　她眨巴几下眼睛，真诚地说：“我听林介衫说这个好喝，我想你会喜欢，所以给你买了。”

　　一直在气头上，宋璇没心思注意她手上拿的什么奶茶。现在静下心来，她仔细看了看标签。

　　杨枝甘露，五分糖，少冰。

　　每一个词都精准踩中了她的喜好。

　　心里面那点微妙的不爽突然而然消失殆尽了。

　　宋璇唇角微勾，头一次直白地向谢嘉表达内心的想法：

　　“嗯，我喜欢这个。”

　　同桌没有不搭理她，也没有丢掉奶茶。

　　自己事先预料的种种坏情况一个都没有发生。

　　见宋璇脸上表现出肉眼可见的开心，谢嘉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林介衫洗漱完毕，坐在312等了谢嘉好久，终于等到她姗姗归来。

　　“如何如何？”

　　经过林介衫的几句宣扬，她们全宿舍的人都清楚了这件事。看见谢嘉回来，几人旋即凑上前询问状况。

　　“我谢嘉出马，势在必得。”

　　即将分开时她缠着宋璇要了个久违的抱抱，谢嘉此时浑身是劲，眉飞色舞地笑道：“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我们成功复合了！”

　　“可以可以！太棒了！”林介衫跟个捧哏似的，不管别人说啥，黑的白的都要捧场。

　　彭紫雨揶揄谢嘉：“什么复合啊，和好才对吧？你们又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学着人家小情侣搞分分合合那一套。”

　　“哎呀都差不多。”谢嘉拿吸管戳破奶茶盖，猛灌了一大口。

　　她的茉莉奶绿也变成常温版了。

　　谢嘉砸吧砸吧嘴，江一诵没给她加芋圆，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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