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西流

　　此时此刻，我很饥饿。

　　我知道，是结巴的身体分泌了一种激素，动情，强烈，又兴奋忐忑。

　　推门进去，我发现结巴半裸着身体，瞎子就站在他身边。

　　听见我的脚步，瞎子跟结巴说，你朋友来了，走吧。

　　他下了逐客令。

　　我想，他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技师。风情，勾引，谄媚，全然没有。

　　因为他不卖，怎么都不卖。

　　瞎子板板正正地站着，像他当年想成为的警察，狙击手。他依然那么骄傲，那么自尊，哪怕成了一个瞎子。

　　瞎子这种傻样子在世人眼里显得很可笑，可结巴没有笑。

　　结巴只是盯着他看，好像要把这流逝的六年都看完。从瞎子的脸，身体，还有那件白衬衫，完完整整地看一遍，再看一遍。

　　可瞎子离开了，只留下一阵香气，结巴就在这阵香气里慢慢晃。

　　我问结巴，昨晚你们都干嘛了？结巴跟我说什么都没做。

　　我不信，勾住他的肩膀摇晃他。他低头，轻轻地说，我看了他一晚上，花光我所有的钱。

　　结巴打一场地下黑拳赚五百块，瞎子一个钟要一百块，结巴点了整整五个钟，从天黑到天亮。

　　瞎子给他推拿，他躺在床上，骨头被一节一节按压，皮肤被一寸一寸抚摩。

　　用力，野蛮，但也温柔，缓慢。

　　从那天之后，结巴在俱乐部的比赛加到了三场。这样，他一天就能赚到一千五。

　　遇到凶悍的对手，结巴会去找经理，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一次可以多拿一百。

　　我开始频繁地跟结巴见面，跟着他一起去洗浴城。

　　结巴留青毛毛的寸头，干净，清爽。他进门前要抻一抻衣裳，两只血肿的眼睛眨动几下，觉得疼，但还是忍住了。

　　结巴一想到瞎子就要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他好傻，我想，他做我的信徒。

　　结巴背着上高中时用的那只旧书包，包里藏了大把的钞票，他像狗一样挨打得来的钱，沾着血的钱，他开武馆的钱。

　　现在，结巴把钱从书包里取出来，厚厚一沓。他递给前台，说要买阳秦所有的钟，从天黑到天亮。

　　我说你现在有点儿疯，适可而止。

　　结巴看着我，说还不是你闹的。我说我对你来说只是一种感觉，你没必要把我奉为神明，视若圭臬。

　　结巴说谁把你当回事了，我只是因为他。

　　那种饥饿的感觉又来了，我甚至觉得疼痛，结巴的疯狂已经占据了我。我冲动地拉着结巴进包厢，去找瞎子。

　　瞎子今天不一样，没有穿工作服，因为现在不是他的上班时间。

　　瞎子在吃饭，吃得很简单，应该说寒酸。

　　又干又硬的凉米饭，煎焦了的鸡蛋，一小坨黑乎乎的烂菜叶子。

　　结巴进门又出门，也没跟我说一声他去干嘛。

　　外面下雪了，风刮得很大，我不打算跟着他。而且，我想跟瞎子聊聊。

　　瞎子侧头，听我的声音，他问我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早就在你身体里了，从六年前开始，你还记得我吗？

　　瞎子说不记得了，我笑他口是心非。

　　瞎子回避我，他不愿意再跟我说话，直到结巴回来。

　　结巴怀里鼓囊囊的，我问他干嘛去了。他也没理我，径直走到瞎子面前，拉开外套拉链，捧出来一碗热的手打牛肉丸。

　　瞎子没接，他不吃。

　　不吃客人给的任何东西，也不准客人碰他。

　　于是，结巴把牛肉丸放在瞎子面前的小几子上。打开，替瞎子掰了一次性筷子，磨干净刺棱，整齐地放好，他诚恳地温柔地又紧张地跟瞎子说，你吃吃吃这个，吃冷的对对对胃不好。

　　我笑结巴，傻子，你自己吃了么？

　　这时候，我感觉到瞎子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撞得我浑身轰轰作响。

　　我忍不住情绪，去拉瞎子的胳膊，把他拉到结巴面前。

　　瞎子坐下了，用他无神的双眼看着结巴。他感受到结巴温热的，略微发抖的手，结巴的声音也依然局促，像六年前一样青涩。他说，你吃。

　　这跟结巴在拳击台上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狠厉，歹毒，彪悍又没有耐心，他只想赢，赢得越干脆越好，越快越好。

　　可在这一刻，结巴把自己所有的耐心跟慈悲都交出去了，交给瞎子。他不再想赢，他宁可全盘皆输。

　　瞎子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始吃饭。我就躺在他的推拿床上睡觉，觉得很幸福。

　　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瞎子对结巴说，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结巴无措地看着他，问他，为为为什么？

　　瞎子还是那句话，我不卖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知道，我也不是来干那个事儿的，结巴解释，我只只只是——

　　你不是来做按摩的，瞎子说，那你究竟为什么来？

　　结巴凝视着瞎子，鼓足勇气回答，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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