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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海一有时间还是会坐在桥头看河,河水泛着波光自西向东,姜小海追着河水的流向,思绪飘到了朴水以外的地方,那地方的桥跨海,汇聚着想赚钱的勤快人,勤快得把家里的老人都变成了留守,勤快得赚了一大笔又一大笔的钱,在老家盖起三层楼房,还把闲置的房产租出去,给父母包下一片地,种着养老。
姜小海迎着桥头的风,听见几片成群结队的烟花声,抬头看时,看不见烟花绽放的地方,那些噼剥作响的声音却一波压着一波,越来越响,姜小海的心仿佛被激荡了,她还年轻,才26岁,凭什么还心甘情愿待在安乐窝里,握着每月的死工资,没有谈男朋友,也没有结婚,没有养娃,没有体验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没有活得像天空燃起的烟花,响起震彻九霄的声音。
姜小海心痒了,她又想辞职。
单位联动家里的所有亲戚把姜小海劝下来,姜小海不服气,递交了辞呈,单位所有人都避而不见,把姜小海当做一个发疯的愤青,过了这段时间,姜小海或许就自愈了。
姜小海的辞呈没人给她盖章,所有人都避着她,因为她一贯坐在桥头赏风的秉性,让所有人都认为她适合慢节奏的生活,辞去工作,姜小海将一无所有,赏风是精神食粮,如果没有物质食粮,姜小海会在赏风的地方饿死冻死。
姜小海不信这个邪,偏要辞职,谁劝她她跟谁急,越劝她她越反着来,叛逆期迟滞的热血青年,要和“辞职冷静期”对抗到底。
“我要辞职,立刻!马上!”姜小海在家里和妈妈怄气。
“不行,这是底线!”妈妈黑着脸,坚决持反对意见。
“我去单位辞职,没人理我!”姜小海伸张正义,声音盖过了妈妈手机上的短视频,窗户还开着,姜小海的声音从窗户飘出去,吹得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
“不行。”妈妈沉稳地坐在凳子上,再次强调。
“你是不是和我单位的人串通好了,不让我辞?”姜小海大吼。
“没有。”妈妈说。
“你就有!单位的人不给我盖章子!所有人见我都避着我,我连辞职都辞不了!”姜小海大声喊着,声音嘶哑。
“没有。”妈妈重复道。
“你就有!我舅多久没联系我了,突然给我打电话,劝我不准辞职,就是你串通好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出去不吃你的,不住的你的,每月挣一点,我都抽出来一部分打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姜小海铁了心要辞职,一副“挡我者死”的神态,争得面红耳赤。
妈妈依旧重复着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不行”、“没有”……
姜小海彻底发疯了,离家出走,去三亚,去北京,甚至想出国,连护照都办好了。
发疯的日子,没人管她,她就那样单纯快乐地发疯,把国内能去的地儿都去了一遍,拍了好多视频,存在手机里,等剪好了发,她要当博主,她要出去工作,她要过年轻人应该过的生活!
站在鸟巢最顶端,姜小海趴在拍照打卡的地方,抬头冲苍穹呐喊:“我要辞职!我要打工!”
鸟巢底下的游客拖家带口地站着,看着发疯的姜小海,护好身后的小朋友,安慰道:“没事儿,我们再等一会儿。”
姜小海在鸟巢顶被狂风吹着,头发贴在脸上,十月的天气转凉,姜小海穿得单薄,一股风接着一股风刮着,姜小海站在风中咳嗽,一边咳一边拍着胸口。
底下的游客看着姜小海咳嗽。
姜小海咳嗽了一阵,实在耐不住冻,裹紧衣服,沿着金属隔开的通道朝下走,低着头,在兜里翻着卫生纸,要擦鼻上挂着的鼻涕。
太冷的地儿待不住,姜小海就往南边跑,去三亚,去温暖湿润的地方,去看热情的桑巴舞,在亚特兰蒂斯飞烟花的晚上,举杯坐在舞台最前排,看新出道的女团穿着短裙,半蹲着在空中画爱心。
姜小海晃着手里的酒杯,沉在与世隔绝的梦幻里。
周游了一圈,姜小海花光了兜里所有钱,不得已重新踏上返回朴水的路,在心里打着腹稿,准备回去之后和领导坐下好好谈谈,讲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平地在辞呈上盖好章,然后去大城市找工作。
当天回来,姜小海神经紧绷地要和妈妈重申辞职的事,妈妈还是那句:“不行。”
姜小海趴在桌子上改了一遍申请,准备第二天拿去给领导看,改好后,誊抄在新信纸上,手写的看起来比打印版的诚挚。
刚誊抄完,财务上一通电话打过来,“姜小海,你明天再不去上班的话,这边的工资就不发了。”
姜小海短暂的愣神过后,对着电话筒,语气诚挚地回道:“我明天就去。”
“好。”财务说完,挂断了电话。
姜小海过了几分钟才回过神,自己明明是去辞职的,怎么骨头一打就软下来,誊抄的辞职报告就像一篇笑话,摆在那里,冲姜小海讥笑。
最后一次机会,明天去上班,上班的时候去领导办公室,去给领导递辞职申请。
姜小海想了一晚上,辗转反侧,辞职的一腔热血凉了一半,凉的和热的互相打架,姜小海的大脑越来越沉,四肢酸困无力,逐渐陷入昏睡。
第二天,姜小海起不来,像鬼压床一样,大脑仿佛中了病毒,麻得脚下打颤,走路不走直线,跌跌撞撞,像吃了含笑半步癫。
脑溢血?
还是白血病?
姜小海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检查,可没走到门口,眼前就变得黯淡,墙壁的白色也浑浊不堪,她在无意识状态下扶着墙,像盲人摸瞎一样回到卧室,在床上摊了半天。
下午,症状减轻些了,姜小海去医院查了脑子。
医生拿着脑CT的片子,皱起眉头,从镜框上方瞅出去,瞅着姜小海的脸:“你没病啊,大脑这么健康。”
不可能,绝对有病。
姜小海秉持自己有病的想法,又去查了心电图和血常规,心电图是窦性心律,血常规显示贫血。
姜小海推测,自己应该是熬夜熬多了,熬得身体不行了。
不能再熬了,从明天开始,去上班!
恢复上班以后,姜小海每天的任务就是看门和睡觉,同事有出差的任务加持,领导也是日理万机,去各个城市开会。
姜小海无事一身轻,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觉。
睡完觉,单位的老辈组局去吃饭,在饭桌上,姜小海喝得酩酊大醉。
男生喝醉是什么样,姜小海喝醉就是什么样,嘴里一通感谢和谄媚。
“我们领导对下属关爱有佳,如果得了奖金,从不私留,全都留给下属,真的一分钱都不留,我作证,我们领导是顶好的领导,你出了朴水,再遇不到这么好的领导!”姜小海脸蛋红红,走在楼梯上,一边用脚摸台阶,一边侧着身子给其他人夸耀领导的丰功伟绩。
领导抬着和颜悦色的眼神,夹着公文包,提醒姜小海低头看路。
喝了几次,姜小海彻底放飞自我,坐在酒桌上,握住领导的手,扒得紧紧的,“前辈,你就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特别感恩你教我做事,我要敬你一杯,敬你三杯……”
领导是个中年男人,按岁数来说,能当姜小海的爸。
此刻,领导的双手被姜小海紧紧握住,抽不出第二只手拿酒杯。
姜小海握着领导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中途要起身上厕所,姜小海拉开椅子,腿刚抻直,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后边的事,姜小海就记不清了……
醒来时,姜小海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杯水,还有一粒胶囊。
同事肖乐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正在忙公务,看姜小海醒来,眼睛半睁着,肖乐扬了扬下巴,示意姜小海把桌上的药吃了。
姜小海低头看了一眼,面色浮肿,“这是什么?”
肖乐简单干脆地答:“醒酒药。”
姜小海没多想,把药丸咽下去,吞了几口水,躺在椅子上,眯愣着眼睛,大脑的思绪混混绕绕,姜小海回忆着刚才的饭局,觉得自己真够丢脸的。
肖乐是女生,已经成家,孩子五岁,在上幼儿园,因为长得小,肖乐常被领导认成姜小海的妹妹。
肖乐工作极其认真,哪怕手里没活,也会说自己正在思考,思考一篇领导布置的报告。
“什么报告?”姜小海问。
“一个会议纪要,要扩充成一篇报告。”肖乐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水杯,椅子摇来摇去,肖乐的眼睛就盯着电脑屏幕,时不时抿一口水,抿完接着盯。
姜小海突然起身,绕到肖乐背后,看见屏幕上的电脑广告,是杀毒软件的广告插件,突然弹出来的,姜小海扶住肖乐的椅背,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肖乐脸上。
肖乐的椅子不晃了,神情严肃起来,“我在思考……这个东西怎么去掉,我每次一开机就是这玩意……”
姜小海把手放在鼠标上,把屏幕上的鼠标指针挪到右上角的小叉叉上,轻轻点了一下,弹出一个小窗口,有两个选项:一个是“3天之内不再显示”,一个是“永久关闭”。
姜小海点了一下“永久关闭”。
“哦——”肖乐一声感叹,感叹出了醍醐灌顶的语气。
“你盯了一下午,就盯这?”姜小海问。
肖乐眨了眨眼睛:“没,我在构思……我在……我在构……”一抬头,对上姜小海正义凛然的眼睛,改口道,“对,我在想,这弹窗怎么去掉……”
肖乐能用一下午的时间构思弹窗怎么去掉,姜小海就能用一下午的时间借口自己在山里边勘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姜小海在山里走着,地势陡峭的地方,要用胳膊勾着树,借树的力爬上去。
林区是一片不规则形状,姜小海需要肉眼勘测后,绘制出林区的形状,再借助仪器校正。
林区的可见光被高大的树叶层层过滤后,落到底部的很少,一过下午四点,林区的光度就会下降,姜小海会从山里出去,回到那座桥上,坐在桥边栏杆上,腿从栏杆之间伸出去,掉在下边,背后停着电动车,身体靠在电动车上,看手上的测绘图。
夕阳西下,姜小海听见河边腾起翅膀的水鸟在空中盘旋鸣叫,一切都是惬意而美好。
辞职的话题被暂时抛诸脑后,只要无人过问,姜小海就不会主动提起。
身后的福音堂边上修了一座美术馆,采用中式建筑,木头搭建框架,玻璃做装饰,里边陈列着画架,画架上大多是民俗风格的画,一个区域一种画风,每个区域用红色的绸线和拦隔架划分开,墙上嵌着屏幕,拉帘式地播放着各个时代的美术作品。
姜小海一直没进去转过,她从美术馆打地基,到搭建骨架,到喷涂外饰,到大卡车一箱箱地往里边搬运艺术品,都亲眼目睹,像看着亲手栽种的幼苗一点点长大,抽什么芽,开什么花,她都一清二楚,办公室的肖乐还做过工程报价,姜小海虽然没有参与过美术馆设计,但借肖乐做账目的时候看过一两眼,多少了解美术馆的来源,是朴水的文化工程,之后还会修建图书室,也是仿古式。
姜小海每天进林区勘测地形,绘制界限图,罗列林区各种植物的分布和种类,下班后的时光就在大桥上度过。
桥上车来车往,姜小海听背后的汽车发动机声音呼啸而过,手里的林区地形图也雏形初现,美术馆的游客迎来送往,晚霞灿烈染红头顶的一片天,姜小海慢慢向后靠,平躺在地上,后脑勺垫一本草稿纸,眯着眼睛,看着眼皮上毛细血管映的红色,心情比以前豁朗了许多。
就这样过吧,一直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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