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知春意

　　清晨，松风带着一堆管事找出来的工具，任劳任怨的把裴知蓝住的房子里破开的那道窗户修好。

　　边修边抱怨：“到底是什么风啊，窗纸破了就算了，窗框竟也被吹碎了......”

　　裴知蓝面色不自然的带着素锦去了仓库。

　　之前云州送来的粮食炭火，早让仇管事放入地窖，裴知蓝想到刚买来的那些人，庄子里是不负责饭食的，一般是一个月发一次粮。他们刚来，自然也没发粮。

　　这雪这般大，天冷，要是又饿着，很可能熬不过去。

　　这雪眼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昨日的事情不了了之，裴知蓝心乱如麻，一大早起来干脆开了灶，先和素锦一起把几人的饭食收拾出来，朝食简单些便好，裴知蓝拿了二十个红邓邓的鸭蛋出来剖开，又拿了把豆子让素锦磨成粉，那里起锅烧粥，再将豆粉放进去，就是一锅豆粥。
　　另外又切了两盘油滋滋的腊肉出来蒸着。

　　把东西摆入食盒，整整装了三个盒子，裴知蓝和素锦一道拎着到了前厅。
　　素锦要给裴知蓝摆饭，松风夺过她手上两个食盒，“走走走，两个主子在这吃，我和你去外头招呼那些侍卫吃饭。”说完，也不给素锦挣扎的机会，挟带着人就走了。

　　裴知蓝将她那个食盒放到桌上，身后一双手已经主动过来将里头的饭菜端出。

　　额头碎发散落，裴知蓝用手撩开至耳后，在季阡面前，她好似多了一分不自然，摆好饭菜后才开口：“食材有限，只能简单吃些，望大表兄莫要嫌弃。”

　　季阡主动给裴知蓝舀了一碗豆粥放在她身前，坐下后才摇摇头，“不会。”

　　两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性子，一顿饭吃的无声又缓慢。

　　那头几个侍卫每个人都吃了好几碗，“素锦丫头的手艺还真不错。”
　　素锦脸一红，“才不是我烧的，我就帮忙磨了个豆子，都是我家娘子煮的菜。”

　　松风吃的满嘴流油，“裴娘子真是心灵手巧。”这烧菜烧的也太好吃了，要是能一直吃，那让他修完这庄子里所有窗户都行。

　　吃过饭，素锦和松风主动洗碗。

　　直到院子里只剩下裴知蓝与季阡二人，裴知蓝才开口，“大表兄，昨日可有什么异象？”

　　季阡知她问的车夫的事情，“咬舌自尽。”

　　裴知蓝心惊，又是这样。
　　每次欲图不轨的人似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
　　如果她猜的没错，车夫应该不是侯府的人，早早潜伏在侯府，趁着这次她出花庄跟来，途中起了风雪，正好是动手的时机吗，雪会掩埋一切，但不巧的是车夫刚把四个侍卫解决，想对她动手之时，大表兄却来了。

　　“四个侍卫已经找到。”

　　女娘眼中划过一丝悲悯。
　　话到舌尖，竟是没能出口。

　　女娘固执的看向他。

　　“还活着，我会派人把他们医好。”

　　“那人针对的是侯府。”
　　这话本不该对女娘说，但季阡还是说了。

　　裴知蓝看向这位一直寡言冷语的大表兄，眸中带着不可思议。
　　从她离开云州到侯府，遭受到的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因为侯府？

　　她当然不会自恋的以为大表兄是在安慰她，不让她因四个侍卫出事而愧疚。凝着对方冷如霜雪的眼，他的神情很认真。
　　他没有说谎。

　　但是，为什么呢？
　　这位大表兄从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就在试探，试探就代表着不信任。
　　为何现在又会告诉她这些。

　　人的情感都是这样的吗？
　　因为身体太差而几乎很少和人交际的裴知蓝，这一刻，弄不懂季阡的想法。

　　“与我无关？”

　　女娘低头的那一刻，安静的没有说任何话，又在抬头那一刻，神色复杂的问他。

　　无关。
　　不是指四个侍卫出事与她无关，而是问这一次次的刺杀真的与她无关吗？

　　她是无辜的。但她的身份注定与此事牵扯不清。

　　近几年来，旻柔大长公主虽已退出前朝参政，但她手中网罗的朝臣仍让官家忌惮。官家对武安侯明里亲近暗地里防范。
　　而武安侯，也不止一次想要笼络他。

　　武安侯的背后，便是旻柔大长公主的示意。
　　这位曾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公主，在新帝登基以后仍未死心。

　　侯府若不能成为她手中棋，便只能是她前路的阻碍，不得不除。
　　只是大长公主一直试探，未曾出手，表面上，季府与公主府武安侯府都看似交好。
　　直到这位云州的表妹入京。
　　好似水入油锅，风云再也无法平静。

　　“你是侯府的人，被牵连其中。”

　　“只是这样？”

　　裴知蓝不信。
　　非不信季阡为人，而是不信季阡这句话。
　　看起来只是安慰人的话。
　　但她不需要被安慰，她要的是明明白白的事情真相。

　　温柔端庄的女娘镇定得看着他。

　　季阡竟感受到一股无措。
　　很奇怪的感觉。
　　和那一次梦里一样，仿佛他曾因为她的眼神妥协过无数次。

　　“......”季阡沉默。

　　裴知蓝向前一步，目光直视着他。

　　裴知蓝的眸色原是淡的，但看人的时候总会带上一层笑意。
　　这笑意，从来都是伪装。
　　看似好说话的人，其实骨子里坚韧的很，轻易不会放弃。

　　女娘并不温热的手指抓在手腕上。

　　季阡整个人怔住。

　　裴知蓝是为不让表兄走才抓的人，下意识的举动。她的礼教典范不过是为了适应这个时空而附和所为，骨子里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虚礼。

　　眼前的人非但不说话，耳朵还红了。

　　裴知蓝后知后觉的放开对方手腕，道了句“抱歉”，但是也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
　　今日便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上次给表兄的单子，不知可有回音？”
　　他既不说，她也要继续问的。

　　季阡顿了顿，这单子大有用处。官家想靠这单子顺藤摸瓜哪些世家朝臣在囤积粮炭，但凡囤了的，或多或少都有可能是大长公主的人。

　　“大表兄。我知道朝廷或许有朝廷的考量，但是没有粮的上京百姓又该如何......”
　　她想问的从来不是囤积了粮炭的那些人。
　　她想知道的一直是“冬夜，上京城中大雪盈丈，人畜多冻死......”这句预示的是天灾还是人祸。

　　季阡顿了顿，官家想抓出这些囤粮同党，如今还不可打草惊蛇，故并实行抓捕。
　　但只要抓了他们，粮食便也能缴获分发于民。
　　他转头看向女娘的眼神，她既能如此敏锐的发现城中粮炭的事，自然也会知道，官家这样做，必然是牺牲了部分百姓利益的。
　　上京的雪已经下了，或许已经有许多买不到粮的人饿死在这三日雪中。

　　但，若是此时不抓出大长公主同党，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大长公主囤粮，便是想趁大雪削断上京粮道。
　　她要逼宫——

　　-

　　夜里的雪比白日还大，院里积起厚厚一层。

　　裴知蓝又做起了梦。
　　还是宫殿书房。

　　巨蛇在睡觉。
　　他就睡在放着“未尽事”的书架下，就像是守着这个书架，随时防止她靠近。

　　裴知蓝放轻了脚步。
　　她要趁巨蛇睡着，将书卷偷出来。
　　她一定要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身上的裙子碍事，裴知蓝没太多迟疑，将之脱下，只着一身雪白寝衣，轻手轻脚的靠近书架。
　　蛇尾卷在原地一层一层绕行，不见蛇头，裴知蓝掩下心中失望。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找到那卷“未尽事”，裴知蓝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跨过蛇尾巴尖。怕绣鞋踩在金砖铺成的地面会发出声音，裴知蓝连鞋都脱了，甚至脚跟不敢落地，只脚尖支撑着身体。

　　一步、两步......
　　书架近在咫尺。

　　“簌簌”一阵动静，蛇尾动了。
　　他醒了！

　　裴知蓝心中一惊，手上却是加快速度，不管不顾的一把抓在书架上，将上头几册书卷全数扫落。
　　竟全都是“未尽事”！

　　蛇尾又动了，好似还有蛇信子吐露的“嘶嘶”声，裴知蓝不敢犹豫，随手抓了一本翻开。
　　“又一日，城中暴乱，饿殍满地......”
　　“有季氏、洪氏......布施散粥......”
　　“围城......”

　　一目之下，三句话尚未看完，蛇尾席卷而来，将她狠狠拽离。
　　裴知蓝眼见着那尾巴尖大力甩在散落的书卷上，好似想将它们碾碎。

　　不过她现在可能更需要担心的是自己。
　　那蛇尾狠狠缠绕上来。

　　原本以为梦到这时应该醒了，但身上蛇尾卷束力量不断，将她举着回了寒玉床所在的宫室。

　　巨蛇游行的速度奇快，裴知蓝不得不抓着鳞片保持平衡。
　　即便是这样，也根本看不到蛇头。

　　双腿无法接触地面，被愤恨的蛇尾卷入蛇腹之间。
　　那里倒是不似冷血动物那样冰凉。

　　裴知蓝被仰面放在了寒玉床上，蛇尾停在一旁，她的双脚还被卷着。

　　这回，总能看到他的头了吧？
　　虽说蛇这类动物，最是阴冷可怖。但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裴知蓝已经梦到了这尾大蛇无数次，所以，她反而更多的是好奇。
　　她好奇这蛇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又为何对她的空间宫殿如此熟悉，熟悉到比她还像是个主人。
　　更好奇为何蛇不让她看书架上的书。

　　可惜，哪怕能觉察出来蛇这回生气到愤怒，但他却又十分谨慎的只肯把后三分之二的身体展示给裴知蓝看。
　　那蓝色的瞳孔终究只是惊鸿一瞥。

　　绣鞋早在蛇游动的大幅度摆动中脱落，脚掌下，蛇腹的温热和鳞片的冰凉交织，她不由一缩。
　　这个动作似给大蛇怒火又添一把薪，蛇尾顺着她细细脚腕缠绕而来，覆盖了双腿，还故意的分开自腿间缠绕......
　　先从右腿绕匝再从腹部绕行一圈从左腿而下。

　　看起来......
　　不忍直视......

　　裴知蓝用手去推蛇尾。
　　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寒玉床的蛇尾巴尖，在她手掌上拍了一下。

　　没收力。
　　惨白的手掌瞬间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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