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出租车平稳地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不同于疗养院那种刻意营造的宁静，这里的安静充满了生活气息——偶尔有孩子的笑闹声从远处传来，自行车铃叮当作响，窗户里飘出隐约的饭菜香。

　　莫朗提着行李，秦阳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怀里依旧抱着那个装着笔记和旧物的纸箱，像是初到新环境的雏鸟，谨慎地打量着四周。楼房不算新，但干净整洁，楼间距很宽，绿化很好，阳光充足。

　　“就是这栋了，三楼。”莫朗在一栋楼前停下，用门禁卡刷开了单元门。

　　楼道里很干净，有淡淡的洗衣粉清香。走上三楼，莫朗拿出钥匙，打开了301的房门。

　　“我们到了。”他侧身让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秦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米色的窗帘拉开着，午后的阳光大片地洒在原木地板上，温暖而通透。家具很简单，一组浅灰色的布艺沙发，一张同色系的地毯，一个电视柜，几盆绿植点缀其中，生机勃勃。整个空间整洁、舒适，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简约感。

　　空气中没有丝毫沉闷或陌生的气味，只有阳光的味道和一点点柠檬味的清洁剂清香。

　　“你的房间在这里。”莫朗引着他走向一扇关着的门，推开。

　　正是他在平板电脑上看到的那个房间。柔和的浅灰色墙壁，朝南的大窗户，米色窗帘，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床。书桌、衣柜一应俱全。而此时，真实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如同跳跃的金粉。

　　比图片上更加真实，更加温暖。

　　“喜欢吗？”莫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

　　秦阳走到房间中央，伸出手，让阳光落在自己的掌心。温暖的触感从皮肤一路蔓延到心底。他转过身，看向莫朗，很轻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喜欢。”

　　这不是病房的惨白，不是孤儿院的拥挤嘈杂，也不是幻想世界的光怪陆离。这是一个真实的、安静的、属于他的空间。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莫朗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放松而明亮的笑容，仿佛得到了最高的嘉奖。“那就好。你先休息一下，或者随便看看。我去……准备晚饭。”他说“准备晚饭”这几个字时，语气稍微有点发虚。

　　秦阳将纸箱放在书桌上，依言在房间里慢慢走动。他摸了摸柔软的床单，看了看空荡荡的衣柜，又走到窗边。楼下果然是一片小小的绿化带，几个老人正坐在长椅上聊天，远处有小孩在蹒跚学步。平凡，安宁，充满烟火气。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厨房传来略显手忙脚乱的声音——锅碗碰撞声，打开冰箱又关上的声音，还有莫朗似乎在小声嘀咕着食谱步骤。

　　他犹豫了一下，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相连。莫朗正系着一条深色的围裙，背影显得有些紧绷。流理台上放着几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回来的蔬菜和肉类。他正对着手机屏幕，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先放油，还是先开火？油热了再放菜……是多少度算热？”他兀自念叨着，完全没注意到秦阳的到来。

　　秦阳站在厨房入口，看着这个在疗养院里总是冷静沉稳、无所不能的莫朗，此刻却对着最简单的烹饪步骤手足无措，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冲散了些许初来乍到的陌生感。

　　他轻声开口：“需要……帮忙吗？”

　　莫朗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下意识想把手机藏起来：“啊？不用不用！你去看电视休息，我很快就好……大概。”最后两个字说得极其没底气。

　　秦阳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了些，看向流理台上的食材：西红柿，鸡蛋，一把小青菜，还有一块看起来就很嫩的瘦肉。

　　“可以……做西红柿鸡蛋汤。”秦阳小声建议，这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听起来比较简单且温暖的菜名。

　　莫朗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对！汤！这个好！步骤是什么？”

　　于是，在这个夕阳西斜的傍晚，温暖的厨房里，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个磕磕绊绊地看着手机食谱，一个在旁边小声地、不确定地提醒步骤；一个笨拙地给西红柿去皮切块（块的大小惨不忍睹），一个小心地打着鸡蛋（蛋壳差点掉进去）；热油的时候溅起油花，两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气氛就在这略显混乱和笨拙的协作中，变得自然而放松。

　　最终，一碗看起来卖相一般但香气十足的西红柿鸡蛋汤，一盘炒得稍微有点过火但调味尚可的青炒肉片，和一盘翠绿的清炒小青菜被端上了桌。电饭煲里的米饭也恰到好处地煮好了，散发着诱人的米香。

　　两人相对坐在餐桌旁。简单的两菜一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氤氲了彼此的眉眼。

　　“尝尝看？”莫朗有些紧张地递过筷子。

　　秦阳夹起一块鸡蛋，吹了吹，送入口中。味道很家常，甚至有点咸，但很温暖。是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尝过的、“家”的味道。

　　“好吃。”他抬起头，看着莫朗，很认真地说。

　　莫朗松了口气，笑容变得真实而满足，自己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这一刻，没有疾病的阴影，没有过去的沉重。只有一顿简单温暖的晚餐，和两个决定一起走下去的人。

　　晚饭后，莫朗坚持不让秦阳动手，自己收拾了碗筷去清洗。秦阳没有争辩，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小区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

　　他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握着笔，沉思了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

　　「六月十日，晴。出院第一天。」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感受。然后，继续写道：

　　「窗外的灯光很温暖。晚饭的汤有点咸，但很好喝。」

　　「我不是痊愈了，」

　　笔尖在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坚定地移动：

　　「我只是学会了如何带着伤痕活着。」

　　写完后，他放下笔，看着这行字。没有狂喜，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深沉的平静。

　　他知道，那些伤痕永远都在，那些记忆无法抹去。但他不再需要将它们锁在黑暗的囚笼里，日夜与之搏斗。他可以带着它们，像带着一本写满过去的、沉重的书，然后，继续书写新的篇章。

　　他合上日记本，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万家灯火。

　　其中一盏，属于他了。

　　这时，莫朗敲了敲门，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进来：“喝了牛奶好睡觉。”他的目光落在书桌合上的日记本上，没有多问，只是将牛奶递给他，眼神温柔。

　　秦阳接过牛奶，温热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晚安，莫朗。”

　　“晚安，秦阳。”

　　门被轻轻带上。秦阳喝下牛奶，洗漱，躺在那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属于自己的床上。床很软，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世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心跳。

　　没有灰雾，没有审判，没有无尽的回廊。

　　只有一片宁静的黑暗，和即将到来的、崭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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