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阴

　　“他疯了，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林老三十多年的心血，阳岈山的希望，就这么糟蹋了，哎……”

　　“他就这样跪在这儿啊，那苏家家主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救得活一个死人呢，人都凉了……”

　　……

　　耳边是一阵阵的窃窃私语。

　　谢辞回神，发觉自己正站在一道铜门前，门前围了不少人，都披着斗篷、揣着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下看。

　　“不是说他帮那个孽障吊住了一口气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看看那小崽子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就算没死透，估计啊，灵根也灭了。”

　　“那不就废了吗，还不如去死呢......”

　　“沈洄死了，不是活该吗？”

　　沈洄？！

　　谢辞心头一跳，回头随他们的目光一齐向下望去。

　　飞雪漫天，恍恍遮了眼。

　　谢千砚就跪在不远处的石阶下，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冰雪冻僵的青松。

　　乌发与肩头早已落满了雪花，白茫茫一片，单薄的衣衫被大雪层层覆盖，下摆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衣，哪里是雪。

　　身上那件抵御风雪的厚斗篷早已被脱下，小心翼翼地盖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

　　……那是沈洄。

　　少年静静躺在雪地里，睫毛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脸色苍白得像纸，一动不动。
　　胸前的鲜血早已凝固成暗褐色，浸透了衣衫。
　　地上蜿蜒的血痕也渐渐被不断落下的大雪掩埋，最终没了痕迹。

　　周围的议论、风雪的呼啸，谢千砚好似听不到。

　　他抬了一下眸子，顶着眼睛的刺痛，探出右手，许是想碰一碰沈洄的脸，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下，然后收回。

　　谢辞望着雪地里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

　　那双眸子的颜色淡极了，此刻没了焦距，也看不出情绪情绪，如一潭死水。

　　沈洄满是血污的右手被谢千砚紧紧握着，十指相扣，在这风雪之中。

　　好冷。

　　谢辞打了个寒颤，明明他是灵体的形态，不该感觉到冷的。

　　可是为什么他会幻视跪在雪地里的人，是自己。

　　……冷得让人心寒。

　　谢辞眼睛发涩，跑下石阶，满心满眼都只有雪地里那道毫无生气的身影，只想离沈洄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刚跑两步，沈洄、还有铜门前那些门生的身躯都被扭曲成揉碎的泡影，变得模糊、变形，化作一道道浓稠的黑雾。
　　黑雾翻滚着，顺着谢千砚的衣袍，向上缠上苍白的手腕，尽数汇聚在他摊开的掌心，凝成一团团跳动的光晕。

　　谢千砚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盯着右手出神。
　　他的双眼还是没有焦距，身形依旧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想。

　　“你……”

　　谢辞动了动嘴唇，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料到的干涩沙哑。

　　不知他听到了没有，谢千砚抬起眼帘，浅茶色的眸子瞬间将谢辞钉死在原地。

　　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着，很痛。

　　视野变得灰暗，谢辞这才发现他又回到了那片浸泡着无数尸体的血池。

　　“谢千砚，你对得起你师父、对得起你那些师弟们吗？！”

　　“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你和他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这就是你说的救世吗？！你就是个恶鬼，你和沈洄没一个好东西！！你们都不得好死！！”

　　“凭什么死的是我们，凭什么你们的罪要我们来赎啊啊啊啊！！”

　　数不清的哭喊与诅咒声在耳边响起，怨念在这片空间里膨胀。

　　谢千砚却突然笑了。

　　笑声在漫天怨毒的哭嚎声中显得格外突兀，一时间让谢辞分不清。

　　到底是谁在笑、谁在哭。

　　……

　　肩头覆上一片温热。

　　“谢辞。”

　　谢辞回过神，谢千砚正微微侧头注视他。

　　“你……居然能看到我吗？”

　　谢辞很是震惊，按理说他看到的只是谢千砚的部分记忆。

　　“当然。”
　　谢千砚手掌一翻，周遭的怨念便尽数消散。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谢千砚接着说：“诅咒。”

　　谢辞：“……和沈洄身上的一样吗？”

　　提到这个人，谢千砚的眸子里滑过一丝别的情绪，不等谢辞去探究那是什么，他自顾自摇了摇头。

　　“不全一样。沈洄体内的恶蛊源于铜雀笼，你眼前的这些诅咒是死去的亡魂加之于我的。”

　　谢千砚走在前面，长发随着动作轻轻颤动，露出脖颈处的暗纹。

　　——刚刚跪在雪地里时，是没有的。

　　谢辞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大着胆子问：“谢前辈，您脖子上的红纹是什么？”

　　“你叫我什么？”

　　谢千砚回头，直视谢辞的眼睛。
　　他比谢辞高了一点，脸上带着笑，春风一般和煦，目光柔得要化出水来。

　　“谢……前辈？”谢辞噎了一下。

　　总不能真喊祖宗。

　　谢千砚发出一声轻笑：“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前辈、谢千砚，或者谢辞。”

　　“什么？”

　　谢辞整个人愣在原地。

　　谢千砚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我就是你啊，我一直在等你。”

　　他在……等自己？

　　谢辞不能接受：“……开什么玩笑，我们除了长得像、不是，怎么可能？”

　　“不必意外，因为你的魂魄还处于缺失状态，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谢千砚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脖颈，“不是问我这个吗。”

　　“嗯。”

　　“很久之前，我用我的命做了件事，渡阴官死后必然化鬼，我也不例外，这个痕迹就是鬼身的证明。”

　　“鬼……”
　　谢辞突然想到什么，说，“那个鬼仙？！”

　　只诞生于千年前、世上仅此一位、被镇压致死的鬼仙，是谢千砚？！

　　谢千砚的表情证实了一切，然后颇有些无奈：“莫非和你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

　　谢辞以为这种比鬼将鬼王更凶戾的存在，应该是面目狰狞，或者满身杀伐煞气，令人生畏。

　　但谢千砚周身清透得尘埃不染，除了颈间纹路，眉眼温润，风骨清绝，和鬼根本搭不上边，说是神他都信。

　　“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留下的一小片灵识，那年情况紧急，我放出了一半魂魄去找我的下一世，也就是你，”谢千砚抬头看向无边黑暗，说，“我想，总有一天能见到你。”

　　谢辞：“那另一半魂魄呢？”

　　“被封印在我的身体里，如果有一天你想取回了，与他融合就是。不过这些年过去了，你大概也不愿。”
　　谢千砚表示理解，毕竟面前的“自己”以“谢辞”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实在没必要再拿回从前那副躯壳。

　　过去的有些事，就过去好了。

　　“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总不能是因为不想离开去转世才留下我，”谢辞说，“是什么事没做完？”

　　谢千砚语气变得严肃：“……找到铜雀笼，销毁它。”

　　“很抱歉，突然告诉你这么多，铜雀笼绝不能留，等它再现世，人鬼两界就要变天了。”

　　“还有一个原因，只有它被销毁，沈洄身上的诅咒才能解除，他才能真正解脱。”

　　谢千砚的眼神变得复杂，那是一种谢辞暂时看不懂的情绪。

　　有些……哀伤。

　　“我想让他解脱。”

　　……

　　和谢千砚的见面实属意料之外，他是灵识，离了躯体，留存不了多久。

　　消散之际，谢辞主动把他的残魂藏在了自己的识海中。

　　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对谢千砚也十分陌生，但谢辞不忍心看他消散，哪怕是一小块残魂。

　　被他拉去说了太久的话，信息量大到谢辞现在无法完全接受，在那片空间里，时间是静止的，所以门外的曲妄怀里抱着刀，还在无聊踢石子。

　　谢辞灵体归位，猛地从石棺里抽回自己的手，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坐倒在地上。

　　谢千砚的身体还静静躺在那里。

　　石棺一侧，小黑正蹲在那里，就睁着一双琥珀大眼看着谢辞。

　　谢辞没问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和他对视了几秒，淡淡道：“小黑，你有人形的吧？”

　　“不用装了，我知道了，”谢辞说，“你的本事应该挺大的，毕竟曲妄都没看出来。”

　　小黑沉默一阵，跃下石棺，小小的身躯迅速幻化成一道人影。

　　他太久没变回来了，都有些不熟悉自己的身体，蹲在地上屈伸两下手指，才撑着地面站起来。

　　“谢辞，或者说……”
　　眼前的人嘴唇动了动，说，“主子。”

　　他人形的样子和那个虚胖的小黑八竿子打不着，长发是和眉心一抹痕迹一样的白色，皮肤是健康的红润，整个人劲瘦，只有一双眼睛还留着几分猫科动物特有的灵动与澄澈。

　　谢辞看着他，良久，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抱歉，这件事，我想藏得再久一些的，”小黑垂着眸子，也许是心虚，没有直视谢辞，“我没想到你会来这座山、这个石洞。”

　　“早该发现的，但小猫变成人……别人大概会以为我疯了。”

　　谢辞回想他和沈洄的初见：“那晚是你带着沈洄来我的学校捉鬼的，然后遇到了我。”

　　“火锅店我察觉到的目光……应该也是你，沈洄在我家那次，画了阵你却没有来，我猜猜，你应该就在我家附近吧？”

　　“曲妄呢，曲妄被人引着见到了我和沈洄，也是你干的？”

　　“……是我。”
　　小黑没有否认，“我找了很久，在汉大找到了你，我知道沈洄一定会给你开魂。”

　　谢辞：“沈洄不知道你能化形？”

　　“他不知道，或者说忘了。我吃掉了他的一部分记忆，他只觉得我是一只还没修成的灵猫。”

　　所以沈洄记忆的缺失根本不是因为恶蛊，而是被小黑吃掉了。

　　谢辞叹了口气，小黑一动不动，等他发落。

　　半晌，谢辞扶着发疼的脑袋，问：“我怎么称呼你？莫非你真叫小黑？”

　　“……其实都可以，或者您、你可以叫我之前的名字。”

　　小黑这才抬眼看他。

　　“我叫阿玄，是你给我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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