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九年的初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宝亲王府内，连日来的低气压仿佛凝成了实质，不仅仅源于西北战事失利的阴云，也因府中一些难以言说的、暗流涌动的揣测。

　　自那日从妙应寺归来，璧姝便时常心神不宁。藏经阁中那本书册上的字句图画，如同刻入了脑海，挥之不去，时时搅扰着她的心神。她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底的惊悸与沉思，却逃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兰心。兰心虽不知具体何事，却也隐约感到主子自寺庙回来后便有些不同，行事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

　　而陈颐萱，自那日悄无声息地将那本旧册子带回自己的院落后，便将其深锁于妆奁最底层。她平日依旧是一副与世无争、恬淡度日的模样，晨起诵经，午后抚琴，或是打理一下小佛堂中的几尊塑像，仿佛妙应寺藏经阁内的一切从未发生。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那丝探究的好奇与隐隐的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渐平，余波却未止。她偶尔会停下捻动佛珠的手指，目光放空，思绪飘向那本书册，猜测着它真正的来历，以及辉发那拉氏那般失态的缘由。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旋即被她强行压下，归于沉寂。在这深宅大院，知道得太多并非幸事，明哲保身才是长久之道。

　　府外的天地，却不会因个人的隐秘心绪而停止运转。西北和通泊惨败的军报如同最凛冽的秋风，刮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宝亲王弘历更是将绝大部分心力都投入了前朝事务，协助父皇处理那烂摊子，常常深夜仍在书房与幕僚议事，或是研看西北舆图至天明。回府后，也多是去嘉懿堂看望璟澜与一双嫡出的儿女，享受片刻天伦，稍解胸中郁结。对于其他院落，他实在无暇也多无心顾及。

　　就在这般外紧内抑、人心各异的氛围中，苏湄兰的产期，悄然而至。与数月前嘉懿堂那牵动阖府心弦、人人屏息凝神的紧张与期盼截然不同，她的临盆显得冷清而低调，仿佛只是这多事之秋里一件按例必须完成、却并不紧要的寻常事。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干冷的风卷起庭中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廊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王府东北隅的兰馨苑，更是被这股肃杀的秋意笼罩。

　　产房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面的寒气，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冷意。炭盆烧着，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和药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清冷，如何也烘不出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意。苏湄兰的阵痛从清晨便开始了，一阵紧过一阵。她性子本就内敛敏感，此刻更是将所有的痛楚与恐惧都死死压抑在心底，牙关紧咬，惨白的下唇上已清晰可见几个泛血的齿痕。所有的呻吟与呼喊都被她强行咽回，只偶尔从齿缝间漏出一两声极细微的、被痛苦扭曲了的闷哼。

　　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一绺绺粘在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角颊边。身上单薄的寝衣湿了又干，紧紧贴着剧烈起伏的、瘦削的躯体。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攥着身下早已凌乱不堪的被褥，指节扭曲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经验老道的稳婆一面按着她的腹部，一面用惯常的语调低声念叨着：“格格，吸气……用力……对，跟着奴才的劲儿来……就快好了……”

　　然而，这鼓励的声音，在这空旷而略显清冷的产房里，显得格外空洞。伺候的宫女们垂手侍立，动作规矩却透着疏离，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也是平静无波。

　　时间在压抑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渐渐转向昏黄，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开始吞噬庭院。

　　终于，在暮色完全笼罩下来，室内烛火摇曳之时，一声算不上洪亮的婴儿啼哭，冲破了兰馨苑持续已久的沉寂。

　　“生了！是个小王爷！”稳婆的声音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利落地处理完毕，将擦拭好的婴孩用襁褓包裹起来。

　　那哭声细细弱弱，只委屈地哭了几声，便渐渐歇了，转为细微的哼哼。

　　苏湄兰早已力竭，虚脱地瘫软在产床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听到“小阿哥”三个字，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投向稳婆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苍白的唇边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为一滴清澈的泪，迅速隐入汗湿的鬓角。

　　消息按规矩报到了前院书房。

　　弘历正在灯下批阅一份关于陕甘绿营调防的紧急文书，闻报笔尖一顿，抬起头。

　　“苏氏生了？”他确认道，语气平淡。

　　“回王爷，是的。母子均安。”李玉躬身回话。

　　“嗯。”弘历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文书上，“按例赏吧。告诉太医，好生照看着。”

　　“嗻。”李玉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赏赐。

　　弘历继续看着文书，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寻常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想起什么，复又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小王爷的名字……皇阿玛日前似有提及宗室新诞子嗣排序，既序齿为三，便先唤作‘永璋’吧。待日后请旨，再定正式名讳。”

　　“嗻。奴才记下了。”李玉再次应声。

　　赏赐和命名的话很快传到了兰馨苑。

　　苏湄兰正被宫女扶着，勉强喝下几口参汤。听到王爷赐名“永璋”，并按例赏下东西，她垂下眼帘，轻声谢了恩。脸上并无失落，亦无狂喜，只有平静。她小心翼翼地将身边已然睡熟的永璋搂得更近了些，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他柔嫩的脸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却无比坚韧的微光。

　　孩子的降生，并未能驱散兰馨苑固有的清冷。秋夜的寒意透过窗缝丝丝渗入，唯有母亲怀中那一点微弱的温暖，真实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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