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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好雅兴啊,沈大人。”
梁锦瞳坐在窗前雅座,自得其乐地趴在舷窗,看船下滔滔急驰过的水。
往日昼夜流水似的经过。
若非亲临,无论如何也难得知,这附近竟有这样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洛铭虽殚精竭虑,闲下来却真是享受至极。在夫子院箪食瓢饮简朴无华,不妨碍他摇身一变就泛舟水上奢靡享乐。
梁锦瞳暗自感叹,她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何嘉嫌弃他们太铺张浪费,说唯有洛铭才是真克勤克俭,他开始之乎者也即兴讲大道理。谢之惜说你是不是在讽刺他?赵卿珏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着脑仁疼,什么世道啊不在国子学还得听策论。听何嘉絮叨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懒的人还在原地,勤快的人早就溜之大吉。
年少时的日子在每个人身上都避无可避地烙下了印痕。不然她总想问问这些人,那些时候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对他们而言,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好罢,连她自己都答不上来。
洛铭暗地里权势滔天,他既然要在县令面前作出与世无争的清廉姿态,往日搜刮来的银两,总得有用武之地。
方才那些下人们称他为“杨大人”。
不必说,这是洛铭扯来的伪作身份。他用“沈端”这个身份时,没有江湖诨号的原因大约是他的假身份众多。
既然她是杨大人亲自带来的人,这就够了。无人关心她究竟是何人。
画舫不疾不徐,却在距离小岛不远悠悠停驻。
这艘画舫上的来客似乎只有洛铭和她二人,不,仅有她一人是客。
洛铭接过下人奉来的茶盏,狭长眼眸有意无意地瞭过那些楼船,画舫延绵,丝竹管弦之声幽幽地随清风徐来。
暖风吹面不寒,春意盎然。
“喜欢吗?”
他如同在对家中小辈说话,和善地对她微笑。袖口的缠枝莲纹绕腕,笑容亦如同那些虬结枝蔓渐渐朝人缠来。
在洛铭身后,下人恭谨垂首静立,仿佛只是架上宝瓶。
“喜欢啊。你如若真是我兄长,我定向你索要这艘船作生辰礼。”
梁锦瞳伏在窗畔,倦懒应对。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
琐碎不过几句。
洛铭忽地问:“赵兄这年寿辰,阿央可有赠礼?”
梁锦瞳懒洋洋道:“我不知啊。一介升斗小民,去哪儿打听这许多?”
洛铭几次三番诸如此类的冷不丁冒出一句,用以探她口风,旁敲侧击问她与赵卿珏的往来。以及这几日他做了什么。
她皆是一问三不知。
“我一个属下,哪来的胆子关心主子有什么举动?不僭越么?”
“沈大人,实话告诉你,我恨他恨得牙痒痒,此回跟他共事实属无奈。”
闻言,洛铭照例笑唇上扬,徐徐温和,“这话是在诓我了。”
梁锦瞳冷笑:“你不觉古怪么?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他毫发无损,你我却都褪了一层皮。”
洛铭移开目光,眸光一凛,掩于茶盏后。
“我不知。”
酒香甘洌自他掌中盏传来,虽是茶盏,其中盛着的却是酒水。
他绝口不提实情。
水洌酒气熏绕,清凉沁寒。
她激不出洛铭的实话,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欲盖弥彰搪塞。
共同点就是连真相都要在脑袋里滚上几滚,伪饰一番面目全非才肯说出口。
洛铭不咸不淡,扬唇道:“只是他对你如何,往日众人有目共睹。”
梁锦瞳不屑道:“呵。作戏而已,你我都清楚。”
她倏尔探首,点起足尖,扬手去触够掠过窗边的鹭鸟,白羽扑水,扇起晶莹水珠,溅在她指尖。
几只飞鹭翅展蔽日,接连振翼,流光伏过它们的后背,直向云天。
她用力探着身子,整个人几乎要栽出去。手臂舒展又轻盈,似袅袅飞羽。
可她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洛铭道:“当心些。”
他语带关切,却正襟端坐不动。
“你看,它们比你我自由。”
梁锦瞳灿烂地笑着,指着缩成小点的鹭鸟,眼里也是一片日光熔入的焰色。
“那年你我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你不对我坦诚相待,我恐怕也无法心无旁骛帮你。”
“你来丰漕替人鸣冤叫屈,其实是你设计稳妥的罢。”
“那位老媪死得太过于合乎情理了,一切都很恰好,恰好死无对证。这些事的手法和你一贯做的事太像了,所以得知是你为她的儿子翻案,便知一定与你有关。”
洛铭似是被稚童的滑稽逗乐,掌不住笑:“仅凭臆测就随意构陷无辜,不像是你会做的事。阿锦。”
他又改口道,“对不住知今,习惯这样唤你了。”
他在不断提醒着往日情谊。
梁锦瞳懒得去纠正他,倚窗直视他泛着温情的眸子。
“那么,当年四殿下究竟是谁下的毒呢?那些事是我现在凭臆想无故牵连陷害于你吗——并非如此罢。”
她直截了当道。
声色都暖柔,他们一同被阳光浸透。
那日的澄灯恍如日色,笙歌豪饮,不辨昼夜。
洛铭轻笑,含着歉疚似的。
……
似那日蜜色灯影下,洛铭被推搡着迫不及待想尝到第一口春日宴的少年们撞到裴十二身边,将裴十二撞了个趔趄。
还不慎踩到了何嘉的脚,一脚就把何嘉踩出了眼泪。
何嘉“哎哟”大叫,碰到了桌子,桌上的杯碗震动,几乎要滚落。
少年们手忙脚乱地扶桌子。
鸣涧楼是个销金窟,其一是老板娘极其厉害,楼内一杯一盘皆有来头,摔碎她一只昂贵的杯子都能被她以三寸不烂之舌搅得赔尽一月俸。
即便个个纨绔,但谁也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哪怕只是被老板娘臭骂一顿也是极其丢脸面的事。
混乱不堪中,洛铭对裴十二歉疚地赔不是。
……
“你怀疑是我么?”洛铭蔼声问,“都已过去这么久了。”
梁锦瞳闭目。再睁眼时,洛铭仍旧彬彬有礼,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没有异样神色,好似她在说书。
她笑笑,“是啊。过去这样久了。”
随即,拿出一枚玉佩,剔透美玉,她抬指按了一下玉蟒螓首,玲珑关窍顺势而开。
“这东西你不眼熟么?”梁锦瞳问道。
“不过,现下这些暂且不议。”她立即抛却剑拔弩张的氛围,按下不表。而是探头探脑,舌尖轻舔唇角道,“你说,老友难得相会,一直也没喝上一杯。闻你这酒香,想来是药材所酿,好喝吗?能否给我一杯?”
嗅到这样的酒,哪怕喝不得了,她也不免想破一次戒。
洛铭无可奈何地扶额,命人为她斟了一小杯。
“即便如此,还是要顾惜自己身体。”
“——说回那位老媪。”
梁锦瞳接过酒杯浅啜一口,笑眼弯弯。话锋陡然一转,“她的儿子是由于私自将筑河堤的木料和石料换成了劣等材料,被人告发,下狱处斩。”
“而你那时发现附近水患严重,在贩石料,很早便接触到了治河事务。”
洛铭颔首,手中杯盏已空。
他身后的下人伶俐地重新斟满。
“原本是无凭无据的事,那人问斩过后,县令搜出贪污银两与其伙同堇州材料商贾勾结的信件,更是证据确凿。可你知道,老媪的儿子并非罪有应得,而是罗织罪名。昔日的罪名如何罗织也落在了你的手上。”
梁锦瞳继续缓缓道:“你知晓真相,驳斥你诬害他的证据,轻而易举地为他翻了案。就此也让你也顺理成章地渗透入丰漕站稳了脚跟。你的能力出众,在众师爷中脱颖而出,承揽治河之项,县令放心地交付于你。”
“你如果只想除掉竞争对手,可你自从来到丰漕,已然舍弃了石料商贩的身份,要的绝非如此蝇头小利。你是厌倦了东躲西藏唯利是图只想过安稳日子么?那么县令对你青眼有加,你又何必推三阻四。
选丰漕是因这里久居无人管辖的地界,对你大有裨益,越乱越能有你大展身手的良机。我只是好奇,你大费周折搬弄是非,最后却到了这儿。你在这个岛上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是今日到了了结之时么?”
点到即止。
梁锦瞳闭口,冷眼盯着洛铭如水中卧莲般安谧的面容。
她诈他是为了赵淳央前来步步筹谋,可他并不道清缘由,那时他神色不变,便是默认。
他至少是打定心思要在什么关键时刻利用六公主的名号。
只是暂且理不出头绪。
就好似半途听了场戏,入了戏还浑浑噩噩,如雾里看花,不过隐约晓得来龙去脉,却没有一丝能验明线索,从而笃信自己的推测。
洛铭深谙,她的敏锐程度不亚于他。
“瞒不过你。我告知于你便罢。”
洛铭终于不再碰杯盏,煦声开口。
……
画舫静伫,鹭鸟长鸣,水波荡漪千里。
“不必心急,等入夜上岛,那时你会见到一个人。待你见到那人,兴许就明白了。”
……
从艳阳当空至脉脉流金霞云半掩,继而徐缓淡隐,黯然湮没于乌色之后。
天色渐晚。
楼船画舫一艘艘亮起,灯火通明映亮夜空,那些庞然大物离岸渐次驶向小岛。
“那边是——?”
梁锦瞳揉揉眼睛,灯盏晃眼,下意识远目眺去,瞧见附近的一艘船窗内婀娜丽影多姿,舞袖若腾云,又探身去看。依稀还能听得筹码相撞的哗啦啦声响。
“赌坊。”
久违地喝了杯酒,她心情舒畅了很多。头脑却昏昏沉沉,撑不住伏在桌上睡了一觉,这就不知不觉黑甜地睡到了入夜。
在这期间,洛铭并没有出声打扰。他替她合上窗,起身下楼,人声絮语尽无。
梁锦瞳撑着额,觉得脑袋还是不甚清醒。
“哦……”
眼见小岛愈来愈大,笙箫浅唱散在夜风中飘来盈耳,画舫泊岸。
上岸凉风盈面,倒让人清明几分。
梁锦瞳眼尖,哪怕身侧无边光絮摇曳寥落,一眼在不远处高声调笑的一干人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躯肥硕,圆滚滚地碌碌向前。
“哟,那不是昌大财主么?”
洛铭浅瞥他一瞬,“昌敬善好赌成性,出现在这里自然不奇怪。他眼巴巴盯着承揽不放,就是指望着钱款到手来还清债务。”
“他是等同欠了你的债?”梁锦瞳大笑。可惜昌大财主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茬。
言谈间,又是几艘画舫悠然停靠。
回头见到来人浩浩荡荡下船,而洛铭一径大步流星地走,并不回顾。
她只得小跑跟随着洛铭走以免不慎走失,却仍是一路左顾右盼,将行过的曲折回廊与高耸亭台尽收眼底。
岛上热闹非凡,喧阗沸腾。
梁锦瞳逐渐发觉,洛铭只说是赌坊,其实不然,这里确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的宝地,然而酒过三巡后,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又有无数其貌不扬的人搬着不知其中为何物的箱子,沉默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这里还是个黑市。
坊市中,楼阁庭院构造繁复如牡丹重瓣,一步步行过,犹如将花瓣层层驳落。
洛铭终于在一间院门前停步,引着他前来的人躬身为他启门。
此人的面貌也其貌不扬,没有半点儿可被铭记于心的特征,旋即便悄然没入暗夜。
“看来等贵客到来还有一会儿。”洛铭道。
甫进入厅堂,便听得脚步匆忙逼近。
有意收敛步伐重踏的力道,梁锦瞳猜测,这是个习武之人,且很谨慎。
二人回身,洛铭神定意笃地望过去。
来人健硕高大,身着一袭黑衣,边走边摘下兜帽。
梁锦瞳仅有转瞬的茫然从面容一闪即逝。
男子的神色骄狂,宽面大眼,整个人壮健如虎豹,魁梧身躯几乎能胜过谢之霖。
这个人她不曾打过交道,仅有的印象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面之缘。
提起他,大都评他恭默守静。
生了一张性情狂傲的面孔,但不会发表状如赵旻熙那般趾高气昂的言论。
宴上少言寡语,赵卿珏说他私下里也不说话。
哪怕梁锦瞳和赵卿珏曾那般关系密切,却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二皇子,赵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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