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觞

　　踏入山门的那一刻，他们再次入了幻境。

　　幻境中的情景与先前别无二致，四个人一步步走到画堂，期间皆静默无言。

　　容炫已在堂内等候。

　　华颜看见容炫的那一刻，停在门口，久立不动。

　　容炫站在画堂正中，身后依旧是满堂的秾华，他静静地看着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眼神专注，良久，他才展颜开口：“不过来抱抱我吗？”

　　姚商菁被这开口的第一句话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转头看看姒楚念和梵卿，两位长辈则各自偏头研究着堂内的画作。

　　姚商菁：这画确实好看。

　　华颜听到容炫这句话，墓地红了眼眶，他掀起赤红的袍摆，跑到对方面前，以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容炫。

　　容炫笑了一下，将他揽进怀里。

　　华颜的声音很平静：“我很想你，带我走吧。”

　　容炫抱着他，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只是很久之后，他才放开华颜，两双神采相异的眼睛难舍难分。

　　那双眼睛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常常带着全然相异的神情，此刻却含着同一种情绪。

　　“好。”容炫的声音落在堂内，泛起回音，若无实感。

　　梵卿听得出来，那是神道将陨的先兆。

　　他看向姒楚念，对方会意，与他一同往前走了几步。

　　容炫与华颜并肩而立，姒楚念的目光扫过他们相携的手，最终落在容炫的脸上。

　　他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最后，缓缓拱起手，朝容炫作了个长揖。

　　算是对他们之间绘画相承，半师之缘的一个交代。

　　待他直起身后，容炫才说：“这次是真要走了。”

　　梵卿看着他，无悲无喜，神态自若，与出口的话很不搭，他说：“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遇上送别。”

　　前些日子，送走了怫意，再往前，散了却尘的重境，如今，又要看着容炫离去。

　　容炫与他们遥遥相望，身形已经开始透明，声音有如在虚空里：“我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就当做留别。”

　　这话是对姒楚念和梵卿两个人说的，他们一时想不通这话里的意思，却听华颜对姚商菁说：“谢谢你的陪同，菁。”

　　姚商菁看着华颜，略微上前一步，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华颜的身形朦胧，话里似乎是带了笑：“你是我在这一无所知的世界里，唯一一个朋友，祝你前路顺遂，尽偿所愿。”

　　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容炫和华颜一同化作晶粉，散在空中。

　　而后，堂内的画作开始失色，也跟着他们一起，缓缓消散。

　　最后，周围的一切开始震荡，处在其间的三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丝毫不为所动，只静静等待着这场时隔万年的告别结束。

　　这个耗费了容炫毕生心血，持续运转万年之久的庞大幻境，于此刻，跟随共赴陨落的一对爱侣，彻底消散了。

　　姒楚念活了将近一万年，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别离的，可容炫的陨落，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此时不是思考的时候。

　　幻境里的一切情景逐渐模糊，直至消失，褪去精致的亭台楼阁，栩山，确切说是栩山的原址，如今只剩一片草木茂盛的平地。

　　霎时间，天地无光，万物失色。

　　容炫的笔下，无数次重现这世间最为华美，最为惊艳的色彩，这是独献给他一人的哀悼。

　　姒楚念恍然若失，心下苦痛，却并不来源于对容炫的悼念。

　　他感觉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不知从何时开始，眼前变换了景象。

　　这是一片不算大的树林，其间草木茂盛，却不杂乱，看上去是有人照看过的。

　　林间坐落着几间屋舍，一弯溪水潺潺环绕，流水清澈，水中不见游鱼。

　　林中鸟鸣稀疏，清幽到让人发寒。

　　姒楚念觉得这里有些熟悉，他认地方一向靠感觉，毕竟千万年来，沧海桑田，转盼相乘，许多地方不知变换了多少颜色，难以凭记忆相认。

　　可是这个地方给他的感觉太过特殊，那是一种难言的悲哀，强烈的渴望，夹杂着隐隐的欢喜。

　　他确定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给过他这样复杂难辨的感受。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令他恍然大悟。

　　那只是一个背影，一袭黑袍，长摆及地，长发披散，周身带着疏离冷漠气质。

　　那是梵卿，是姒楚念昨夜画中的梵卿。

　　所以，这个地方，是百木林。

　　不是现在那个热闹的百木林，至少是万年之前，是姒楚念尚未降生时的百木林。

　　姒楚念看着眼前人，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人，但此时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是……从前的梵卿。

　　姒楚念仿佛没了身形，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也顾不上去关心这些了。

　　他跟着梵卿，看着他春日里一个人植树，见他初夏时漫不经心地修理草木，也看见他在深秋时节独自扫落叶，又看他冬日里檐下观雪。

　　在姒楚念的眼睛里，四季转了一轮又一轮，梵卿始终是一个人，身边除了浮云，只剩草木。

　　其实姒楚念闲来无事的时候，是想象过梵卿从前的生活的。

　　他没问过对方从前到底如何，因为他下意识认为，这个人素来温和沉静，无论是一万年前，还是一万年后，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现在看来，他的“下意识”毫无道理。

　　他看见了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梵卿。

　　姒楚念一直以为，不会有任何事足以牵动梵卿的情绪，这个人从不显山露水，就像阳光，永远普照大地，亘古平常，不会为了任何事而缺席。

　　至少他不会觉得孤独。

　　可在梵卿那周而复始的前尘里，姒楚念感觉到了彻骨而平静的冷寂。

　　或许，对于部分神道来说，孤独是永恒的命题，可姒楚念没料到的是，梵卿也在其中。

　　那数万年里，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后来呢？

　　梵卿如今已全然不复当年，这样大的变化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会是因为他的到来吗？

　　如果真的是他的出现令梵卿变成了如今的性情，那对方愿意接受这样毫无预兆的改变吗？

　　姒楚念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数千年来，他一直将自己的存在当作理所当然，以至于忽略了，他本来和百木林不该有过多的交集。

　　姒楚念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了一声悠远的呼唤。

　　“神君。”

　　姒楚念回头，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广袖白衫，神态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庄严，整个人看上去极有距离感。

　　显然，方才那声“神君”不是这个人唤的。

　　姒楚念没见过这个人，可那个人好像在看他，而后，对方的声音响起：“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四周没有别人，这话应当是对他说的。

　　姒楚念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从心底生出一股悲伤。

　　“可是，我马上，就可以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了。”

　　姒楚念悚然发现，这句话貌似是从他这里发出来的，可是他并没有说话。

　　对面的人没给他继续惊疑的时间，回道：“你马上就会晋为成灵，可你执念太深，容易走向偏执，继续留下，会影响到梵卿。”

　　成灵？影响梵卿？

　　姒楚念飞快地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如果说话的人是成灵，为何会影响梵卿？

　　梵卿是神道，怎会轻易受到影响？

　　“神君……我的根源在他身上，我们本为一体。”姒楚念这才听出来，说话的声音和第一声唤“神君”的一样。

　　可什么叫“本为一体”？

　　对面的神君现出悲悯的神色，深深地看着他，如同自语：“你的灵神实在是太干净了，”他止住了话头，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妥协一般，说道：“你可以留在他身边，但不能作为成灵。”

　　神君继续说：“如果让你忘记现在这一切，你愿意吗？”

　　“我愿意。”那道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说。

　　神君的声音肃穆庄重：“长行姒姓，姒楚玄清和姒媞婼将有次子，你去吧。”

　　姒姓次子……姒楚念震惊之余，才后知后觉，某种意义上，那道声音是他自己。

　　那声音又问：“成为他们的孩子……可梵卿与他们不算熟稔，我该如何留在梵卿身边呢？”

　　神君：“放心，你会有不得不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况且，你刚刚不还说你们本为一体吗？他怎能不留下你呢？”

　　姒楚念想起过往种种，因为待在苍茯有助于他养病，所以他留在了梵卿身边，这就是神君所说的“不得不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吗？

　　“本为一体”又是什么意思？梵卿知道这件事吗？是因为这个理由，才留他在身边这么多年吗？

　　还有，如果与这位神君对话的声音，来自他自己，那他是什么来历？那个声音说“他的根源”在梵卿身上？到底是什么意思？父母知道他的这个来历吗？

　　最重要的是，和“他”对话的这位神君是谁。

　　姒楚念不认识那位“神君”，要么已经陨落了，要么就是退隐多年了。

　　疑点太多，姒楚念理不清，正欲开口发问，却看见了梵卿。

　　他心下一喜，打算过去问一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对面的两个人好像也看不见他。

　　他听见那位神君对梵卿说：“他可是为你而来的。”

　　姒楚念只看见梵卿面色凝重地和神君说着什么，可他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看不清那个人的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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