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春深时节，草长莺飞。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官道，驶入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露出顾惊弦依旧冷峻却柔和了几分的侧脸。
　　他身侧，陆昭明正扒着车窗，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窗外那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水乡景致。

　　“小桥流水人家，吴侬软语咿呀……顾惊弦，你看那边！乌篷船！”陆昭明兴奋地指着河面上慢悠悠划过的小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他肩头的小雪团儿也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小鼻子耸动着，似乎对湿润空气中飘散的糕团甜香很感兴趣。

　　顾惊弦看着他雀跃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也随之落在窗外。
　　黛瓦粉墙，绿柳拂堤，潺潺流水绕着人家，一切都显得宁静而慵懒，仿佛能洗涤掉京城带来的所有血腥与尘埃。

　　此行江南，并非公务，而是私行。朝局已稳，靖王余孽肃清，皇城司事务也已步入正轨。
　　顾惊弦递了折子，言明旧伤未愈，需离京静养一段时日。
　　皇帝准了，或许也乐得让这位知晓太多隐秘、功高震主的指挥使暂时远离权力中心。

　　而顾惊弦自己知道，他只是想兑现一个承诺，带身边这个人，来看看他曾说过的“很好”的江南。

　　马车在扬州城一家临河的客栈前停下。安顿好后，已是傍晚时分。
　　华灯初上，运河两岸灯火璀璨，映得水面流光溢彩，比白日更添几分繁华与梦幻。

　　“听说城东新开了家酒楼，叫‘燕归来’，景致好，菜式也新颖，我们去尝尝？”陆昭明兴致勃勃地提议，扯了扯顾惊弦的衣袖。
　　他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杭绸长衫，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眼灵动。

　　顾惊弦自是无可无不可，由着他拉自己出了门。

　　“燕归来”酒楼果然名不虚传，临水而建，三层飞檐，气派不凡。
　　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门口迎客的伙计见二人气度不凡，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里面请！是用膳还是听曲？咱们这儿顶层的雅座视野最好，还能瞧见远处的蜀冈山色，最适合……呃，最适合贤伉俪一同赏景。”
　　伙计见两人并肩而立，姿态亲密，虽皆是男子，但在江南这等风流之地，倒也并不算太稀奇，便笑着补充了一句，“今日恰巧有‘双燕归巢’的彩头，若是夫妻同来，可赠一壶咱们自酿的‘青梅醉’。”

　　陆昭明闻言，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开口解释。

　　却听身旁的顾惊弦神色不变，语气平静自然地接口道：“我们就是。”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从善如流：“哎哟！瞧小人这眼力劲儿！二位爷……啊不，二位客官真是郎才郎貌，天生一对！快楼上请！”

　　陆昭明彻底怔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怦怦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惊弦，却见对方已率先迈步向楼上走去，玄色衣摆划过一个冷硬却莫名的让他安心的弧度。

　　他连忙低头跟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顶层雅间名为“烟雨阁”，推开雕花木窗，果然视野极佳。
　　近处是灯火阑珊的运河，画舫穿梭，笙歌隐隐；远处，暮色四合中，蜀冈山峦起伏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淡墨渲染的写意画。

　　山有涧，涧有泉，虽不能亲眼得见，却能想象那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亦能感受那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
　　这远离朝堂纷争的宁静山水，与身边之人共享，便是人间至味。

　　酒菜很快上齐，精致可口，尤其是那壶赠送的“青梅醉”，酸甜清冽，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

　　几杯酒下肚，陆昭明脸上的红晕更甚，桃花眼里氤氲着水汽，话也多了起来。
　　指着窗外的景致，絮絮地说着些江湖趣闻，偶尔夹杂着对某道菜的点评。

　　顾惊弦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替他布菜，或是将他杯中凉了的酒换掉，动作自然而熟练。
　　窗外灯火与远处山影的微光映在他深邃的眸中，柔和了那惯常的冰寒。

　　“……所以说，这江南真好，”陆昭明托着腮，望着窗外，声音带着些许醉意的软糯，“没有那么多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只有……只有好好过日子。”

　　顾惊弦看着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满足又带着一丝向往的神情。
　　心中那片荒原仿佛被这江南的春雨彻底浸润，生出了茸茸的绿意与暖色。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肯定。

　　陆昭明转过头，看向他，灯光下，顾惊弦的眉眼格外清晰，那冷硬的线条此刻看来，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轻声问：“顾惊弦，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离开京城，放下过往，只有彼此，在这烟火人间。

　　顾惊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陆昭明被酒水润泽的、泛着诱人光泽的唇瓣。
　　动作轻柔，带着珍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然后，在陆昭明因这触碰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注视下，他俯身，在那片他肖想已久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吻。

　　不同于上一次在客栈的急切与确认，这个吻带着青梅酒的清甜，带着江南晚风的缱绻，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与承诺。

　　远处山影静谧，近处流水潺潺。

　　一吻良久，顾惊弦才缓缓退开些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微乱，低沉的声音响在陆昭明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这人间烟火，我陪你看到老。”

　　陆昭明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清晰无比的自己的倒影，和那深不见底却只为他一人的温柔。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喜悦与酸涩瞬间淹没了他，眼圈微微发红，他猛地扑进顾惊弦怀里，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闷闷地、带着鼻音应道：

　　“……好。”

　　窗外，不知哪条画舫上，歌女用吴侬软语唱着缠绵的小调，随着水波，悠悠荡荡，传得很远，很远。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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