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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霖
临安过了大寒,天气冷了下来。
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村里人都在热热闹闹地筹备年货。迟翦却独自来了这清幽山林中消遣。
村西的老米头每年都邀他一起过年,无一例外都被他婉言拒绝。
迟翦年纪轻轻就独自来到临安的小山村,初见时更是脸色憔悴,整日失魂落魄,老米头看在眼里也只能默默心疼,见他不愿,三年来只是年前总带上各种腊肉、年糕、炸鱼之类的食物,要么说是吃不完,要么说是要和迟翦换他写的对联。
临安四季多雨,此时外面正细雨如游丝。草色淡淡,窗外几点红梅开了,香气扑鼻。瘦竹随风摆动,与雨声共奏乐章。此时已近黄昏,迟翦不觉饿,就没着急做饭,而是依然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塌边看书。
这段时间他总想起过去,夜里常常噩梦缠身,白日里胃口也不佳,不由消瘦下来。
腊月到了,眼看着就是新年,年头一翻过去,没几个月就是清明。今年闰二月,清明节恰恰赶上忌日,他总算不用顾及左右,可以正大光明地给家人烧香了。
随手拿的一本书,是一篇戏本子。迟翦也不挑,闷头读了大半个下午。此时他端正地坐在书桌前,正读到: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院外有人轻扣柴门。
这样的天气,谁会冒雨行过山林,来此处找他呢?应该只是过路人来躲雨吧。
于是放下书,小心放进书签,起身拿了纸伞。
竹屋到篱笆隔着几步石阶和一条小路,细细的雨丝落到地面,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刚打开门,迟翦就愣在了原地。
有人隔着攀满了潘莲叶的竹篱立在雨中,身旁是那棵几年前种下的玉兰。此时不是花季,还有些细嫩的枝丫上是深色的叶片。
来人一袭藏色长袍,上面织着暗纹,宽袖外袍里白色的内衬,为他抹去一抹邪气,多了一丝清正。腰间是青玉色的、莲花形状的挂饰。这样的配饰前朝并不罕见,只是天化城自皇仙不和之后就鲜少再见到,因此也莫名吸引人的视线。微黄的伞面上移,迟翦终于看清他的脸——
松风凌寒,玉山将倾。
迟翦脑子里冒出这八个字。
来人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此刻正在雨中看着迟翦。
他的身后是一片翠滴,此时正簌簌作响。
二人就隔着临安的朦胧雨雾对视。
许是雨后来下的太大,模糊了眼前人的脸庞,他只觉得这轮廓也许在梦里早已见过千百次,以至于甫一看到他,就会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唯恐惊扰了他,眼前人就像雾一般倏地散了。迟翦觉得,自己应该看了他很久,久到他不小心松手,雨伞失了依托,慢慢掉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光洁的额头滴入他的眼睛,又轻轻流动,描摹他眼框下的肌肤,那一刻,竟是宛如泪落。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此刻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眼前的雨也不再下落,万物凝滞在眼前。却又听见雨打竹叶哗哗的声音和心脏的砰砰震响。
“风……”那人轻唤。
林中风声大作,盖过他的声音。
迟翦只看到他动了动嘴唇,又继续沉默。
雨越来越大了,迟翦还愣在雨中。
那人隔着竹篱伸手过来,纸伞瞬间为他隔开了雨幕,两人的距离也近了一些。
霜雪之气入鼻,迟翦终于缓缓回过神,十分不好意思,他捡起掉落的油纸伞,移开篱笆,请他进屋避避雨。
刚刚为他撑伞,此刻他的肩头已经湿了不少。
前后脚进了屋,迟翦终于觉出些尴尬,“方才一时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其实他本想说,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像某个话本子里的人物,平白显出些搭讪攀谈的意味来,无论如何无法对眼前的人说出来,于是改了口。
对方身上还带着水气,有些凉。此时听到迟翦的话,就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什么。
“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穿的宽袖衣服,此时袖口一片深色印迹,显然是替他撑伞那一下刚刚被雨淋湿的。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反而先摸了摸身上那个莲花状的玉佩,一边回复迟翦:“鄙姓郁。”又问迟翦,依旧只回了姓氏。
“迟公子倒是相信郁某。”他指的是迟翦不问自己来做什么,甚至不问自己的名字,就这样将人带进了门。
“今日雨也不小,山中路滑,郁公子倒是好雅致。”迟翦没有直接回应,只是说江南是南方水乡,这样的山林临安也有不少,景色平平,实在说不上好,更不值得生人冒雨观赏。
“山中竹林幽翠,狭溪映秀,眼见雨势渐大,我心中着急,一时间迷了路,恰好看到有一竹屋,所以来此处碰碰运气罢了。”
迟翦闻言,还是有些怀疑。他可不像慌忙之中迷了路的样子。不过看他并无恶意,刚刚为自己撑伞,现下衣裳湿了不少,自己再刨根问底实在不妥。
迟翦请他到竹椅上坐下,又去拿了块半人长的布帕给他擦擦雨水。厨房烧着热水,迟翦待水烧开,舀了一部分给他灌汤婆子。
郁公子好像受了凉,打了两个喷嚏,脸色不太好看。见迟翦回来,他坐在椅子上颇有些无辜地看向他。郁公子本是个朗目疏眉,卓立尘表的美男,当那双似乎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望向你时,只让人觉得甘愿付出所有。
这谁招架的住?
迟翦自认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从心里想着此人有些可疑到现在只告诉自己,相由心生相由心生,他这么好看人也坏不到哪去。
思绪转瞬过去,再回神,就见郁公子接过汤婆子,说:“迟公子,在下实在不是有心扰你清静,只是近日心情不好,就出门四处走走,没成想在这九初山里迷……咳咳!了路。”
说完又是两声轻咳。
“雨一直下个不停,在下此时衣裳湿了不少,实在不宜赶路,不知……迟公子可否收留我一晚。”
他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是纯良极了,如果忽略那只藏在袖子里用力攥着的手。
见他这个样子,迟翦心中自然过意不去,也想答应留他过夜。可是……他还在迟疑,那人倒先一步开了口:
“罢了,本是我唐突了,迟公子若是介意,郁某撑伞赶回山下便是,想来戌时过半就该到山脚了。”末了,又好似有些可惜,“只是湿泥沾脚,恐怕不能及时赶到渡口……咳咳!”
这雨看起来没完没了,下山确实要废一番功夫的。
迟翦望向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缩在毛巾里发抖的郁公子,于心不忍。既然是因为自己受凉,怎么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呢。
却又有些尴尬:“郁公子,不是我不留你,只是此处庙小,只有一间卧房……”
郁公子也不挑:“无妨,我贸然叨扰,本就不该,你依旧睡床,我打地铺就好了。”迟翦只好答应。
这边忙着替他倒热茶暖身,也就没看见身后某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迟翦的涵养不允许他让客人打地铺。迟翦从没想过有人来竹苑借宿,余下的被褥也不多。都是备用换洗的。他悄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换了棉絮和新床单,又把换下来的铺到地上。
他准备让郁公子睡床。
他收拾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我近日常噩梦缠身,时常半夜惊醒,别打扰你休息。”
郁公子却像误会了什么,好看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临安的冬日这样冷,你还睡眠不佳,我怎么能叫你睡地上呢。本来就是我叨扰了,你不用太过客气的。”
被发现了,没关系,他依旧慢慢收拾东西,假装没听到他的提议。
折腾了一会,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二人又聊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郁公子此人,看起来冷漠疏离,说起话来却很有意思。
昏黄的烛光轻轻晃动着,他撑着手臂靠在桌上,眼睛时不时望向迟翦,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这是一双多么美的眼睛啊,隔着橙黄色的光,郁公子的脸有些模糊,但他的眼睛却这样吸引人。迟翦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郁公子还未用晚餐,迟翦就多做了一份。
用过晚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厢迟翦正忙着烧水,郁某本人倒是不疾不徐进了房间,正好看见床头被碰倒在地的书。
他捡了起来,正好翻到某页,一眼扫过,此页第一段写的是“阔迢迢山前水前,望香魂渺然。黯沉沉星前月前,盼芳容杳然。冷清清阶前砌前,听灵踪悄然。”
合其书本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娟花小楷,正是《长生殿》。这段写的是高力士寻杨妃魂。原来是第四十六出,名叫“觅魂”。
迟翦正好收拾完望过来,郁公子还在回味那段不经意扫到的文字:“迟弟喜欢看话本子?”
迟翦知道他指的是《长生殿》,又怕他误会,于是稍微解释了此书的来源。
这书是从老米头那里拿来的,老头儿当年家境不错,供他读过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就回了凛川县种田为生。
早些年朝廷严打这些宣扬爱情自由之类的书,各个书坊被迫关门的不少,幸亏此地偏远,老米头偷偷藏着,一直到十年前禁令解除才敢翻出来回味。
迟翦曾经问过他为何冒着下狱的风险也要留着这本书,老爷子呵呵笑了,也不答,转手竟然将这本宝贝了几十年的书送给了迟翦。
“郁兄,天色不早了,你受了凉,早些休息吧。”迟翦不分由说将他推到床上坐下。
自己则快速过去熄了灯,褪去外衣躺在地铺上。
一片黑暗里,檐下滴落的水声都十分清晰,迟翦背对床侧躺着,呼吸平整,看起来已经陷入了睡眠。
那位郁姓公子躺在床上看着迟翦,手里轻轻抚摸着那块青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
鸡叫过两次,床上的人被迟翦凌乱的呼吸吵醒。
他本来耳目极其灵敏,何况迟翦此刻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他几步靠到迟翦身边,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迟翦的脸上满是冷汗。
“迟弟,迟弟!醒醒!”
他不敢随意摇晃迟翦的身体,只能一只手握住他有些冰凉手腕,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背。
迟翦不安地往他怀里靠着,脸色苍白,双唇微颤。他喊了不下十声,迟翦才终于清醒过来。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迟翦感受到此刻的姿势,立刻坐起身,有些歉意地跟他说自己没事。
郁公子显然不信。但迟翦不说,他也不愿意探听他的私事。
于是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僵住了,谁也没再开口。
迟翦望着依旧漆黑的天,渐渐平复做了噩梦的糟糕心情。
良久,他听到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轻微动静。
“郁兄?”
那人将手搭在了迟翦肩上,“多谢迟弟收留,天要亮了,郁某收拾收拾也该下山了。”
迟翦起身要送,被他轻松按了回去。
“迟弟睡得不安稳,趁着早多休息会吧。”
迟翦拗不过他,只好乖乖躺下,看着他的背影。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希望下次见面,能知道你的名字。因风。”最后两个字被他藏在嘴里,没发出声音。
但迟翦分明看见他嘴唇动了。
“你说什么?”
他没等到郁公子的回答,只知道他的笑似乎有某种魔力,不久后迟翦就沉沉睡去。
梦中不再是昔日的熊熊大火和冰冷的圣旨,而是一个类似刚才的场景,一模一样的背影,白色的衣衫,只不过梦中那人,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不停说着,要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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