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第二天，田玫醒来时已经是晌午。她伸了伸懒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冻在骨头里的冰碴终于化尽。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或许她的噩梦就快解决了，只要让惠珠再陪她几天，在惠珠被警察带走前，她一定会终结这怪病。

　　惠珠。惠珠？田玫这才发现她已消失，立刻惊慌起来，穿着拖鞋睡衣往外跑：“惠珠？惠珠！惠珠！”她喊得急切，像哀恸的幼崽，惠珠马上回应她了。

　　女人穿着休闲运动装，端了一碗粥和几道小菜。她一面温和地回应，一面往二楼走：“在这呢。我给你准备了早餐，多少吃一点，我们去后山。”

　　田玫看见她，像被安抚的懵懂幼兽，乖巧听从安排。她端过粥碗，喝一口，又夹一筷子咸榨菜，再喝一口，又去拨弄那颗茶叶蛋。惠珠这么一说，田玫才抬起头来，无知而乖顺道：“去后山？”

　　惠珠笑道：“你不是说，想被我生出来吗？我们去求石榴树，我把你生下来，作你的妈妈。”

　　惠珠笑得平和，她细长的眉毛没有攻击性，眼睛像蝴蝶，翩翩软软，嗓音温婉，像母亲，又不像母亲。她又怎么能生出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她要如何生出一个十九岁的女儿？田玫看着她发愣，心中升起一阵心悸荒谬。

　　但她这么说，田玫想不出话拒绝。这只是一个玩笑，一次躲避警察的逃亡旅途中消磨时光的做法。惠珠难道会带她去后山，然后一棍子敲死她，抛尸荒野吗？不会的。惠珠不曾生下她，但惠珠与母亲无异。

　　田玫撇了撇嘴角：“那你晚上还要陪我睡。你不在，我睡不好。”

　　惠珠点点头，笑着摸摸她的头。

　　后山不远。从惠珠家的老房子出发，向左拐，直走经过小巷，就到了村中的田地。沿着田间小路继续走，马上到了后山。那是一座小山丘，高大的乔木客套坐落，长得稀疏，松竹反而亲密交错，密密麻麻地立着。

　　走上山，一地的枯竹叶、枯松针。气味被分层，下层是腐殖质的腥臊味混合松竹清香，上层是清甜甘洌的石榴香和肉甜的腐腥之馥。惠珠停下来，看向崖壁边的大树。树冠丛状自然圆头形。树根黄褐色，根际生根蘖。树干呈灰褐色，上有瘤状突起，干向左方扭转，多刺。

　　它生着普通的树形，却散发出一股莫名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虔诚乖顺。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它凝聚了庞大的魔力，在干燥的树皮内仿佛流动着生命的脉络，无穷无尽，充实巍峨。

　　惠珠拉着田玫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石榴石榴，多子多福，苦命妹，无子女，请石榴，请子女……”她低声短促地念着，不断重复，不曾间断。

　　“石榴石榴，多子多福，苦命妹，无子女，请石榴，请子女……”田玫学着她念，双手合十，以极快的频率小幅度晃动手掌。

　　最后，惠珠牵着田玫，两人齐齐给石榴树磕头。石榴树显了神通，邦地落下一颗浑圆的石榴果。惠珠欣喜地捧起它，仔细擦拭，小心放进背包中，对田玫说：“请到了，我们走吧。”

　　走下山，田玫看着惠珠恬静的侧脸，忍不住问：“惠珠，你为什么会杀人？”

　　惠珠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说：“我的头太痛了。那个人突然来烦我，我一时控制不住。”

　　“那现在呢？你不疼了吗？”田玫问。

　　惠珠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她脸有些白，平静道：“不要问。”

　　田玫一愣，浑身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满地松针都扎着她的毛孔，嬉笑着往里钻。

　　惠珠突然发疯似的凶恶起来，眼神狠辣，厉声道：“小玫！你在说什么！你盼不得我好吗！”

　　田玫吓了一跳，她迅速忘了那点心慌，眼眶里泪水打转。“疯婆子！疯女人！”田玫叫骂起来，气得手腕心口都发麻，“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轮到惠珠吓了一跳。她捂着嘴，眼神错愕，仿佛也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支吾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我，头太疼了。”惠珠哭起来，眼泪比液汗满溢，流不尽，朦胧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

　　这是她第一次哭。杀人时没哭，处理尸体时没哭，逃亡等死时没哭，夜里被疯子抱着也没哭，现在她哭了起来。田玫心酸又心软，她哽咽道：“疼就吃药。干什么冲我发火！”

　　惠珠啜泣着应了。她慢慢止住了哭泣，田玫看去，只觉得她的头似乎大了一圈。思及那个可怖的传言，田玫心惊胆战。惠珠会死吗？头颅爆开，成为尸体，而她失去了噩梦的止痛药。

　　田玫心如乱麻，心不在焉。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惠珠照常做了饭，依旧是老花样，田玫吃得沉默。

　　晚饭后，惠珠拿出那颗石榴，放在案板上。刚切过青菜的菜刀草草一冲，拿来切水果。汁水留在菜板上，石榴被一刀两瓣，石榴籽卡在中间，周围是清亮的红果肉，嗅一嗅，嗅到刀的味道，淡淡的菜涩味与铁锈味，混着石榴本身的清甜，还有石榴皮的苦。

　　看来看去，这都是寻常的石榴。惠珠处理它的手法也看不出庄重虔诚，她甚至没有仔细清洗菜刀菜板。田玫愈发觉得，所谓求子只是老传说，今天落下的石榴也是碰巧。无论如何，就当哄惠珠高兴了。

　　惠珠分她半个石榴，说：“吃了石榴，愿望就能实现。”

　　田玫摸着石榴皮，恍惚想起梦中的女人。她掰石榴，却不吃石榴。她回头，田玫却没看清她的脸。她是噩梦的一部分，诡异的鬼。

　　摇摇脑袋，把胡思乱想晃出去，田玫开始剥石榴籽。石榴籽们紧密地团抱，单薄明亮的种肉由淡红色渐变至乳白色，内里是一颗淡黄色硬籽。它们如此晶莹剔透，大宝石裹小宝石，软包硬。

　　田玫不习惯咀嚼内里的籽，更不习惯于硬吞。她把石榴籽一个个剥出来，单个单个放进嘴里，门牙合力卸去第一块种肉，清甜微酸的汁水爆开，只够口腔尝个味。嘴唇抿住剩下的部分，舌尖拨弄调转，门牙再合力，咬下另一大块种肉。最后，门牙小心地剐剃剩余种肉，舌头翻舔，把硬籽吐出。

　　她特地看了眼惠珠，确认对方不愤怒于她平凡草率的吃法。惠珠见了，不曾发表意见，只是剥着自己的半个石榴，剥出一大捧，倒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丰盈甜美的果汁充满口腔，连肉带籽一同咽下。

　　田玫继续剥着自己的石榴。她也剥出一大捧倒进嘴里，舌齿粗糙地压榨种肉，挤出大量淡红果汁，让味蕾畅快品尝香甜。而后，她取过另一张纸巾，将种肉为剔净的石榴籽吐出，蔫巴皮肉连籽，慢慢散发出发酵的腥甜。

　　当天晚上，田玫闭上眼，缩在惠珠怀中。极其罕见的，她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睡眠中十分干净，空无至极，一点梦的重量与痕迹都无。

　　她竟一夜无梦。

　　田玫醒来时格外不可思议。她欣喜若狂，几乎要为此流泪，却马上又患得患失。田玫不知道这安宁为何而来，石榴？神树的石榴？还是惠珠的陪伴？每个答案都有它的拥护者，每条路径都有迹可循。

　　她该如何固定这安宁？每日吃石榴，还是要惠珠一直陪着她？

　　为了平息噩梦，田玫愿意长久住在清师村，以求得神树的石榴。可如果是后者，两天后惠珠就会被发现尸体的警察带走。等待她的将是监禁或死刑，而田玫被抛弃在监牢和死亡之外，永无宁日。

　　不，不。不能让警察带走惠珠。今天是四日之第二日，她们还有时间她们还能去更远更隐蔽的地方。田玫下定了决心，她要带惠珠离开，远远离开社会的规矩，警察也好，那传说的诅咒也好，谁都别想找到她们。

　　她也会回到清师村，隔三岔五地，她要带走一些石榴，防备噩梦。那是神药，是伟大的恩赐。

　　田玫这么决定了。如今仍是晌午，她又一次睡迟了。十九岁的女孩跑下楼，喊着：“惠珠！惠珠！惠珠！”突然地，田玫的脚步粘在原地，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了一只可怖的恶鬼。

　　灶台前站着的是惠珠。她扶着腰，肚腹凸出，宛如怀胎十月。

　　田玫惨烈地尖叫起来。她大哭，跺脚，躺在地上打滚，涕泗横流，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怎么会，怎么会呢？那是什么石榴！它是毒药，邪恶的诅咒，它竟能让人一夜之间怀了个将要降生的孩子！

　　它怎么突然就要出生了呢？惠珠，惠珠……她的惠珠，她的妈妈，她怎么就要有新的孩子了？

　　惠珠走过来，艰难地蹲下，扶起她。女人仍旧笑着，只是面容不免憔悴，她说：“小玫哭什么，不是你要我做妈妈的吗？”

　　不，不！她绝对不是这么说的！田玫哭得发呕，甚至不能回答她。

　　惠珠轻柔地拍着田玫的背，安抚她。

　　惠珠大着肚子，仍旧做了饭菜，甚至比此前更丰盛美味。但田玫胃口欠佳，随意夹了几筷子就回到卧房。

　　她们一直没有去收拾第二间卧房，始终睡在一起，环抱彼此。但今天不行了，惠珠怀孕了，看起来都快生了。

　　田玫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地伏在惠珠鼓起的肚子上。女儿捏捏母亲水肿的腿，摸摸她憔悴的脸，问她，这是什么。

　　惠珠说：“孩子。”

　　田玫问：“谁的。”

　　惠珠说：“我们的。”

　　田玫问：“如果生下来，它是个什么东西？”

　　惠珠说：“你。”

　　田玫觉得可笑，她拒不承认，女儿和母亲生下了女儿自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伦理？

　　惠珠说：“不是你要我把你生下来吗？”

　　是夜。四日之二的夜。

　　田玫卷着被子，小心挨着惠珠。她又做梦了。梦中是那棵石榴树，它像石榴树，又不像，仿佛那是一种地球上从未存在的物种，但它告诉所有人，它是石榴树，人们就把它当成石榴树。

　　石榴树的树枝垂下来环住田玫，它说，你们要还一个仔给我。

　　石榴树说着，用树枝把田玫紧紧环抱，靠向树皮。树皮带着一种粗糙的暖意，比惠珠更暖，那暖意更深厚，仿佛浴缸中的水与浩瀚的洋。暖让人不自觉沉醉其中，田玫抱着树干，她的皮囊融化，而后是眼球、内脏，最后是骨骼，她的血肉融入了石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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