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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4
高烧像一层黏腻滚烫的茧,将鹿晚晴紧紧包裹。她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额上的湿毛巾很快变得温热,失去效用。窗外天色晦暗不明,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混沌的神经。
那封没有文字的邮件,和那张领结的特写照片,像一枚冰冷的图钉,将她最后一点妄图靠近的勇气也死死钉在了恐惧的十字架上。
放弃吧。她对自己说。这无声的警告还不够明白吗?你的喜欢,是多余,是麻烦,是可能引燃未知危险的导火索。忘掉旧图书馆的阳光,忘掉他偶尔流露的不同,忘掉那双破碎的眼睛。回到题海里去,回到按部就班的高三轨道上去。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试图用物理的隔绝来斩断心里那些不合时宜的牵念。眼泪却不争气地濡湿了枕套,心里那个破开的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比高烧更让她觉得寒冷入骨。
时间在病中失去了刻度。不知又过了多久,宿舍门被轻轻推开,苏彤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和水汽回来了。
“晚晴,好点没?我给你带了退烧药和食堂的粥……”苏彤的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她打开灯,看到鹿晚晴惨白的脸色和红肿得不像话的眼睛,吓了一跳,“你怎么……又哭了?还难受得厉害?”
鹿晚晴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干涩:“没……就是有点晕。”她不敢看苏彤的眼睛,生怕被看穿那份惊惶。
苏彤叹了口气,帮她换掉额头上已经不凉的毛巾,又倒了热水,看着她把退烧药吃下去。
“你也真是……唉,别想那么多了,先养好病再说。”苏彤欲言又止,收拾着她桌上凉透的粥碗,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担忧,“哦对了,跟你说个事,你听了别激动……林嘉树,他今天没来学校。”
鹿晚晴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苏彤继续道,声音更低了:“而且……听说昨晚汇演结束后,就没回家。他家里好像都惊动了,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问了……但他手机好像也一直打不通。”
没回家?! 手机打不通?!
昨晚他那个状态……冲进漆黑的雨夜里……那张领结的照片……冰冷的警告……
各种不祥的念头像疯长的水草,瞬间缠紧了鹿晚晴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远比高烧更让她战栗。
“外面……雨好像下大了……”苏彤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势。
鹿晚晴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穿着单薄的、可能还湿着的演出西装,茫然地走在冰冷刺骨的雨夜里,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那个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袭来,她却不管不顾地抓过枕边的手机。
“你干嘛?”苏彤被她吓到。
鹿晚晴的手指因为高烧和紧张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却异常固执地点开了通讯录。她之前因为学生会工作,存过各班班长的电话。她找到高二(3)班班长那个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对面背景音嘈杂,似乎还在晚自习。
“喂?哪位?”是那个听起来很开朗的男生的声音,林嘉树的室友。
“你、你好,我是高三的鹿晚晴,学生会的。”鹿晚晴的声音因为紧张和病弱而发颤,几乎语无伦次,“请问……林嘉树同学……他今天联系你了吗?或者……你知道他可能去哪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辨认她是谁,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和警惕:“哦……鹿学姐啊。嘉树?没跟我在一起啊。他昨天汇演完就奇奇怪怪的,今天直接没来。他能去哪?啧,估计又躲哪个角落啃天书去了吧?旧图书馆?或者哪个没人的空教室?他经常这样……不过学姐,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家里人正找他呢……”
旧图书馆!
鹿晚晴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她胡乱道了声谢,几乎是立刻就挂断了电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发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喂!你疯啦!”苏彤赶紧按住她,“你还发着烧呢!外面下那么大的雨!而且你知道他在不在那儿啊?就算在,你去干嘛?找他妈骂啊?你没听他说他家里正找他吗?!”
“我……我得去看看……”鹿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就看一眼……万一他在呢?万一他需要……”需要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去,如果他就这样消失不见,她这辈子都无法心安。
“你真是没救了!”苏彤气得跺脚,但看着她惨白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和眼里近乎偏执的担忧,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行了行了!我陪你去!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把羽绒服穿上!围巾围好!”
雨下得正大,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响,像是敲打着命运的鼓点。夜晚的校园空旷而寂静,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破碎、不断摇曳的光晕,像一幅被雨水浸染的油画。
鹿晚晴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是冷得直哆嗦,高烧让她的脚步虚浮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全靠苏彤用力搀扶着。两人顶着风雨,艰难地朝着旧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图书馆早已熄灯锁门,在一片雨幕中显得格外漆黑沉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看吧!根本没人!灯都灭了!快回去!”苏彤拉着她,试图把她拽回温暖的宿舍方向,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鹿晚晴不甘心,她挣脱苏彤,踉跄着跑到图书馆侧面那扇最偏僻、平时很少打开的防火门处。门紧闭着,但她用手一推——竟然推开了一条缝隙!
里面是漆黑狭窄的楼梯间,通往地下室书库。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浓重旧纸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他不会在下面吧?这下面晚上吓死人了,而且都是灰……”苏彤有点害怕地拉住她,声音发紧。
鹿晚晴却像是被某种直觉牵引,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侧身钻了进去。楼梯又陡又窄,布满灰尘,手电光柱在黑暗中剧烈晃动,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她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步往下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大得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地下书库比想象中更大,更空寂。手电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两旁是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扭曲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林嘉树?”鹿晚晴试探着小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激起微弱而空洞的回音,反而更添了几分恐怖。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苏彤跟在后面,紧张地抓着她的衣角,声音发颤:“肯定不在啦!快走快走!我害怕!”
鹿晚晴咬着发白的下唇,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却还是固执地举着手机,往更深的黑暗里走去。光柱扫过一排排沉默的、落满灰尘的书架,像是在搜寻一个渺茫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幽灵。
绝望和寒意一点点侵蚀上来。或许,他真的不在这里。或许,她来晚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眼泪再次涌上眼眶的时候,手电光柱的尽头,最里面一个靠墙的角落,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不同于书架阴影的轮廓,蜷缩在那里。
她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光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缓缓移过去。
看清的瞬间,她的呼吸猛地窒住,捂住嘴,才没让惊呼溢出口腔。
林嘉树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主持人的黑色西装,但早已皱巴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一种可怜的狼狈。头发也彻底湿透,软塌塌地滴着水,脸色在手机光线下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嘴唇冻得发紫。
他好像睡着了,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起头的意念都没有,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在暴风雨中奄奄一息的幼兽,无声无息地蜷缩在这片被遗忘的、冰冷的角落。
鹿晚晴的眼泪瞬间决堤。她一步步,极其小心翼翼地走近,高跟鞋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得近了,她才借着颤抖的光线看清,他露出的手腕和侧颈的皮肤,泛着一种异常的红晕,呼吸声也重得有些不同寻常,带着明显的鼻音。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裸露在外的额角——
滚烫!
比她自己高烧时还要烫得多!他在发烧!而且就在这个冰冷刺骨、潮湿的地下室里,穿着湿透的衣服待了不知道多久!
“林嘉树?林嘉树!”鹿晚晴慌了,也顾不得会不会再次惹他厌烦,加重了力道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却没有清醒,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呓语,像是陷在无法挣脱的梦魇里。
苏彤也吓坏了,凑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烧晕过去了?怎么办?叫校医?不行,校医室早关门了!送医院?怎么跟老师说?他妈那边要是知道……”
鹿晚晴的脑子一片混乱,恐惧和担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看着他那张即使在高烧昏迷中依旧紧锁眉头、透着无尽痛苦的脸,心脏疼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快要碎裂。
不能再把他送回那个冰冷的、只会斥责他的“家”了。至少现在不能。
一个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被高烧和情绪烧得滚烫的脑海里迅速成型。
“苏彤,”她猛地抓住好友冰凉的手,声音因为决绝和恐惧而剧烈发抖,“帮我……帮我把他扶到我在校外租的那间画室去!就隔一条街!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也不能送他回家!”
那是她为了准备艺考,平时周末偶尔会去练习的小房间,很小,很旧,但干净,有暖气,最重要的是,没人知道。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暂时的避风港。
“你疯了?!”苏彤惊得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变了调,“这要是被发现了……我们俩都完了!而且你还在发烧!”
“管不了那么多了!”鹿晚晴的眼泪汹涌而出,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求你了,苏彤!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两个女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林嘉树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们身上,湿冷的布料贴着她们,带来刺骨的寒意。雨水和冷汗混合着,浸湿了她们单薄的冬衣。
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她们艰难地架着他,推开沉重的防火门,重新冲进外面瓢泼的雨幕中。雨水瞬间浇透了她们,冰冷刺骨。她们躲闪着偶尔路过的车灯,像是三个在雨夜里仓皇逃窜的幽灵,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将那扇属于鹿晚晴的、不起眼的画室门关上。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和寒冷的世界。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老旧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淡淡的味道。
两人几乎虚脱,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鹿晚晴强撑着,手忙脚乱地打开暖气,又从角落的储物箱里拖出备用的旧毯子和一张简易折叠床铺开。她和苏彤一起,费力地帮林嘉树脱掉那身湿透冰冷、像铁皮一样裹在身上的西装外套和鞋子,用干燥厚重的毯子将他紧紧裹住,安置在铺好的床铺上。
他依旧昏迷着,呼吸急促而滚烫,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嘴唇干裂,偶尔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被困在无尽的噩梦深渊。
鹿晚晴打来温水,浸湿毛巾,拧得半干,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和颈间的冷汗、雨水和灰尘。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指尖拂过他滚烫的皮肤,拂过他紧蹙的眉头,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苏彤站在一旁,看着好友专注而心疼的侧脸,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落下、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昏迷少年身上的样子,最终把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她默默地帮忙换水,从自己包里翻出备用的退烧药,看着鹿晚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点喂他吃下去。
喂完药,鹿晚晴就拖过唯一一把旧椅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苏彤实在撑不住,裹着毯子靠在墙角一堆柔软的旧画布上,很快因为疲惫和惊吓睡着了。
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这间孤立于校园之外的小小画室。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沉重滚烫的呼吸声,暖气片的嗡鸣,和她自己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眉眼,看着他因为高烧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褪去所有冰冷伪装后、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那些疏离、无视、甚至嫌恶,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个被巨大压力和无尽冰冷击垮的、真实的、让人心疼到无以复加的破碎灵魂。
她的喜欢,或许笨拙,或许给他带来了麻烦,或许在现实的巨力面前渺小得可笑。
但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温暖的、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被窗外暴雨环绕,她只想守护住这份滚烫的、脆弱的真实。
她轻轻伸出手,指尖极轻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碰了碰他露在毯子外面、依旧紧握成拳的手。
那手心,依旧滚烫,像是在无声地抵御着全世界的寒冷。
她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落下来,落在斑驳陈旧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又温柔的痕迹。
暗恋这场无声的战役,她似乎一败涂地,狼狈不堪。
却又好像,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与世隔绝的夜晚,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意外地触碰到了一点点,他铠甲之下,最真实的温度。
后半夜,雨势渐歇,只剩下零星的雨点敲打窗棂,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嗒嗒声。画室里,暖气的嗡鸣是唯一持续的背景音。
鹿晚晴趴在床边,昏昏沉沉地打着盹,高烧和极度的情绪消耗让她疲惫不堪,但即使在浅眠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床沿,离林嘉树裹在毯子下的手很近。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将鹿晚晴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嘉树醒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睫毛因为汗湿而黏连在一起,眼神涣散而迷茫,费力地试图聚焦,适应着昏暗的光线。高烧显然还没退,脸颊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低矮的、布满斑驳颜料痕迹的天花板,然后是堆满画架、石膏像和杂物的狭窄空间,最后,落在了床边紧张地注视着他的鹿晚晴脸上。
困惑、茫然、虚弱……几种情绪在他烧得有些糊涂的眼里交织,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么是她在这里。
鹿晚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熬夜而沙哑:“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在发烧……”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前一秒,林嘉树的眼神骤然变了。
涣散和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的清醒和冰冷的警惕,甚至还带着一丝被侵犯领地的恐慌。他猛地偏头躲开她的触碰,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却带着十足的抗拒。裹紧的毯子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滑落了一些,露出底下皱巴巴的衬衫。
“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戒备,“这是哪里?!”
questions 像冰冷的石子,砸向鹿晚晴。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冻了一下,慢慢沉下去。
“这……这是我的画室。”她艰难地解释,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你昨晚……在旧图书馆地下室发烧晕倒了……我和苏彤……就把你扶到这里来了……”她省略了那些争吵和逃离,省略了那张领结照片带来的恐惧,只挑拣最必需的事实,生怕刺激到他。
林嘉树的眉头死死拧紧,似乎在努力回忆昨晚破碎而痛苦的片段,那些记忆显然并不愉快,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画到一半的素描、散落的颜料管,最后又回到鹿晚晴脸上,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审视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多管闲事。”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清晰的嘲弄和疏离。他试图撑起身子坐起来,却因为高烧后的虚弱和头晕,手臂一软,又重重地跌躺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鹿晚晴的心跟着他的动作一揪,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他,却在他骤然射来的、更加冰冷的视线中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别碰我。”他喘着气,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鹿晚晴僵在原地,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委屈和难堪又一次涌上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把那些酸涩的情绪强行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还在发烧,需要喝水,吃药。”她转过身,不去看他那双伤人的眼睛,走到小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出苏彤留下的退烧药,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先把药吃了吧。”
林嘉树盯着她手里的药和水杯,眼神复杂,充满了挣扎和抗拒,似乎接受她的帮助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情。但他身体的状况显然由不得他任性,高烧带来的口渴和不适最终战胜了那点骄傲。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水杯和药片。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手指。
冰凉。
鹿晚晴的心猛地一颤。即使在发着高烧,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得吓人。
他迅速收回手,仰头将药吞下,喝水的动作有些急切,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显示出身体极度的缺水。喝完水,他把空杯子递还给她,依旧沉默着,拒绝与她对视,将脸偏向墙壁那一侧,只留下一个紧绷的、写满抗拒的后脑勺。
画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鹿晚晴默默收回杯子,放在一边。她重新坐回椅子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做什么,只能干坐着,听着他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透出一点灰蒙的亮色,雨彻底停了。
也许是退烧药开始起作用,林嘉树的呼吸似乎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了一些,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背对着她的姿势,像一尊沉默而倔强的石像。
就在鹿晚晴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到天亮的时候,他却忽然极其低声地、含糊不清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被暖气片的嗡鸣掩盖。
“……为什么?”
鹿晚晴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挣扎,然后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却依旧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涩然:“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要把他从那个冰冷的角落带到这里?为什么……要看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为什么……明明被他那样恶劣地对待过,还要凑上来?
鹿晚晴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捏了一下,又酸又胀。她看着他那副拒人千里却又脆弱不堪的背影,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那张惊艳了时光的侧脸?是因为旧图书馆里他偶尔流露的不同?是因为窥见他完美冰壳下的裂痕而心生怜惜?还是仅仅因为……喜欢这件事本身,就毫无道理可言?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相互绞紧的手指,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因为……不能放着不管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告白,只有这最简单、最直白、甚至有些笨拙的一句话。
因为看到了,就不能假装没看到。因为担心了,就不能一走了之。因为……是你。
画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林嘉树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仿佛又睡着了,或者根本不想回应。
但那种尖锐的、带刺的抗拒感,似乎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一点點。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透过沾着雨水的窗户,将画室内部照亮。鹿晚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光线中飞舞的尘埃,心里一片混乱的平静。
她知道,等他退烧,等他恢复力气,他大概率还是会变回那个冷漠疏离的林嘉树,甚至可能更加排斥她。昨晚和此刻这点微不足道的、脆弱的连接,随时可能断裂。
但至少此刻,在这间狭小、杂乱却温暖的画室里,在晨光熹微中,她守护了他最破碎的一夜。
窗外,清洁工扫地的声音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而画室内,短暂的、风雨飘摇的避风港,也即将迎来外界的审视和未知的波澜。天光透过沾满雨渍的窗户,将画室内部染上一层灰蒙蒙的亮色。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像是无数微小而无序的生命。
鹿晚晴维持着趴在床沿的姿势,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僵硬酸痛。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但疲惫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不敢真的睡熟,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床上那人任何细微的动静。
林嘉树的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但依旧带着病后的沉重。他维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又陷入了昏睡,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面对她,不想面对这失控的一切。
寂静被一阵突兀的、极其轻微的震动打破。
是林嘉树放在皱巴巴西装裤袋里的手机。
那震动声不大,但在极度安静的画室里,却像惊雷一样炸响。鹿晚晴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嘉树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动作,似乎在判断,在挣扎。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一遍,又一遍。屏幕上微弱的光透过布料隐约透出来,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鹿晚晴紧张得手心冒汗。会是谁?是他母亲吗?还是学校?她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焦灼、愤怒或者冰冷的追问。
终于,林嘉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伸手摸索着掏出了手机。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只是盯着那不断闪烁、震动的屏幕,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握着的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震动停止了。
屏幕暗了下去。
画室里重新陷入死寂,但那短暂的铃声却像投石入湖,打破了虚假的平静,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焦虑涟漪。
然而,还没等两人(或者说鹿晚晴)喘过气,手机再次尖锐地震动起来!这一次,更加执着,更加急促。
林嘉树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他终于滑动屏幕,接听了电话,却没有放到耳边,只是任由它在那里接通。
鹿晚晴屏住呼吸。
电话那头,一个冰冷到极致、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女声瞬间穿透了出来,即使没有开免提,也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水泥地上:
“林嘉树!你胆子肥了?!敢夜不归宿?!手机关机?!你现在在哪?!立刻给我滚回来解释清楚!”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比昨晚在器械室外听到的更加尖利,更加不容置疑。
林嘉树没有说话,脸色苍白得像纸,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说话!哑巴了?!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汇演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丢人现眼的东西!立刻告诉我你在哪?!”那边的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控制欲被挑战后的暴怒。
鹿晚晴的心脏揪紧了,她看着林嘉树那副仿佛被无形绳索勒紧脖颈、快要窒息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抢过电话,对着那头喊“他病了!他需要休息!”,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
林嘉树依旧沉默着,呼吸却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好,你不说是吧?”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冷笑了一声,语气变得愈发阴冷,“你以为我查不到?你最好祈祷别让我找到你,否则……”
“……”
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从林嘉树喉咙里溢出。
然后,在鹿晚晴震惊的目光中,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部还在不断传出冰冷威胁的手机,狠狠砸向了对面的墙壁!
“啪——!”
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手机零件和屏幕碎片四溅开来,散落一地。那令人窒息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从林嘉树的喉咙里溢出,他维持着投掷的姿势,肩膀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像一张拉满到极致、即将崩断的弓。
鹿晚晴吓得捂住了嘴,心脏狂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手机的残骸,又看向那个仿佛用尽所有力气、陷入一种可怕寂静的少年。
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如此激烈、如此绝望的反应。哪怕是昨晚的“滚”字,也带着冰冷的驱逐,而不是这种毁灭式的崩溃。
画室的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鹿晚晴和林嘉树几乎同时猛地看向门口,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警惕!
是谁?!这么快就找来了?!
鹿晚晴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挡在了床前,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能挡住什么。
“晚晴?晚晴?是我,苏彤!”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声音,带着焦急,“开门!快点!”
是苏彤!
鹿晚晴猛地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她看了一眼林嘉树,他眼底的惊惧稍退,但依旧紧绷着,目光死死盯着门口。
鹿晚晴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门缝。
苏彤像泥鳅一样飞快地钻了进来,反手就把门关上锁死。她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跑过来的红晕和紧张。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苏彤拍着胸口,大口喘气,目光迅速扫过屋内,看到地上手机的残骸和床上脸色难看、眼神警惕的林嘉树,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怎么了?!”
“他……他母亲打电话来了……”鹿晚晴声音发颤地简单解释。
苏彤瞬间明白了,脸色也变得难看:“我就知道!学校那边也翻天了!早自习老班就黑着脸来问了一遍,说林嘉树家里联系不到他,问我们有没有人见过他!我差点没吓死!还好我机灵,说昨天汇演结束就没见过了!”
她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把背包放下来,从里面掏出面包、矿泉水、退烧药、消炎药,甚至还有一套干净的男生休闲服(不知道她从哪搞来的)。
“我只能说你去医院看病请假了,帮你瞒过去了。但这边……”苏彤忧心忡忡地看向林嘉树,“他家里肯定不会罢休的,估计很快就会查到校外……这里不安全了。”
鹿晚晴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苏彤说的是对的。画室只是暂时的避风港,风暴随时会追来。
“还有这个,”苏彤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她从背包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递给鹿晚晴,“我刚回宿舍发现的,塞在你门缝下面……没有信封,就这么放着。”
那是一张普通的打印纸,对折着。
鹿晚晴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她颤抖着手打开。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字体:
他不属于这里。别给自己惹麻烦。
一股寒气瞬间从鹿晚晴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冰凉。和昨晚那封邮件一样的风格!一样的警告!对方不仅知道她的邮箱,还知道她的宿舍,甚至可能……已经隐约猜到了林嘉树的下落?
是谁?到底是谁?!那种无处不在、被暗中窥视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嘉树,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正看着她手里的纸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之前的崩溃和绝望已经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嘲讽,有了然,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她担忧的波动?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惊恐苍白的脸,看着那张如同死亡通知单般的纸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却只是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声音沙哑而平静,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灰败,对鹿晚晴说:
“你走吧。”
“现在就走。”
“离我远点。”
三个短句,像三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鹿晚晴早已波澜万丈的心湖。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厌恶和暴怒,只剩下一种深切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保护?
他知道留下她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那冰冷的警告,不仅仅是给他的,也是给她的。
鹿晚晴捏着那张纸条,站在原地,看着他紧闭双眼、拒绝再看她的侧脸,看着地上手机的残骸,看着苏彤担忧焦急的眼神,看着这间即将不再安全的、小小的避风港。
走吗?
在窥见了他最深的狼狈和破碎之后?在收到了这冰冷的、来自未知方向的警告之后?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但另一种更加汹涌的、不合时宜的情绪,却在心底疯狂滋长。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慢慢攥紧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个让她心动、让她心疼、也让她恐惧的少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坚定:
“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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