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荒丘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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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


      一、馋嘴

      按照方言,徐小小叫奶奶阿嫲。

      阿嫲会煮徐小小爱吃的面条汤,加了老豆腐的鱼汤,白靓白靓,又鲜又香,豆腐软得恰到好处。她总能吃两大碗,按阿嬷的说法就是,一块钱的面条她能吃掉八毛。阿嫲是高兴的,因为徐小小很瘦,还挑食。凡是她愿意吃的东西,一连十天都会出现在餐桌上。

      面条是街对面的小卖部买的,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在那买面条。除了面条,小卖部还有许多徐小小眼馋不已的零食。阿嬷不许她多吃零食,偶尔才买一包番石榴糖给她。徐小小的一切梦想都在柜台后面。除了番石榴糖,她还想吃薯片、饼干、果干,还有各种辣味的不健康零食。她想有钱,想吃很多零食,但她往往没有。

      因此当她有时,她就像一只邪恶的小狗,不愿意进行一点分享。每回寒暑假,她从爸妈身边离开,带着花样更多的零食回到乡村,她都会在零食吃完之前成为那只恶狗。

      有一回,表弟分走了她的事务,徐小小全程瞪着他。那不是一种柔软的不满,而是真切的恨意。她是如此饥饿,如此珍惜这些食物,精准地掰着指头算哪天才能吃一点。徐小小能预见到,明天的她,后天的她,未来每个时刻的她都如此饥饿,那些她都如现在的她一样珍视这些食物。

      爷爷却十分大方地分出了她的宝物,目的是给孩子们糊弄一顿宵夜。她怨恨的眼神太明显,却没有重量,爷爷见了也只是笑着哄她说以后再买,没有以后,徐小小知道。事实也是如此,爷爷并没有把少掉的那一盒补给她。

      美德、友谊、他人的赞扬,它们是这个世界编出的谎言,逻辑严密而虚伪,想要以此来夺走徐小小的食物,仅此而已。

      这并非徐小小自私的诡辩——如果分享真的是美德,友谊真的重要,人们的重要目的就是他人的夸奖,那大人们为什么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

      那是一次误会。徐小小爱吃桃子,爷爷就给她买了一袋又一袋,吃完就买,那是桃子的季节。徐小小通常一天只吃一个。那天,朱灿来找她玩,徐小小就想在出门前带一个桃子,边玩边吃,即使她当天已经吃过一个。

      可爷爷不允许,他还说,桃子已经没了。

      柜子里分明还有桃子。徐小小就说,有啊,就在柜子里。

      她打开了柜子,伸手要去拿,可爷爷生气了。他打掉徐小小的手,用力关上柜门,生气地说,没有就是没有,听不懂吗!赚钱很容易吗!

      徐小小不可思议地看着爷爷,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前所未有地委屈,眼泪一流出来,彻底收不住了,她哭得厉害。后面呢?她有没有和朱灿出去玩?大抵是没有的。朱灿或许觉得尴尬,已经先走了。

      一直到晚饭时,徐小小还是委屈。她拿了一个玻璃杯,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水,然后喝下去。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徐小小不知道。或许是模仿电视剧里愤怒的人,他们总是被气得要喝水,或许是一种奇妙的联想——怒火要用水浇,或许是一种反抗,她要喝水,很多很多水,比桃子更多的水。

      她闹脾气的模样被爷爷看见了,爷爷很生气。“一点不懂事!桃子不要钱吗!以为钱很好挣吗!”他的声音像雷,轰的一下炸得徐小小心跳骤停。心口一片难受,好像它化开了,烂成一摊浓稠的血水。

      为什么呢?徐小小不应该吃第二个桃子吗?她在浪费钱,她是一个贪吃而罪恶的孩子吗?是她吃太多,导致大人需要更辛苦地挣钱才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吗?她又哭起来,惶恐又委屈。

      紧接着,爷爷说,你分给朱灿干什么?你自己够吃吗?

      徐小小哭着说:“我是要自己吃呀!”

      爷爷这才知道,他听错了。不是徐小小要拿一个桃子分给朱灿,而是她要自己再吃一个。

      徐小小明白了,分享不是美德,那是为了换取好名声的表演工具。否则,就算徐小小不是想吃第二颗桃子,而是要把它分给朱灿,爷爷为什么拦着她?不让她拥有美德呢?皇后陛下希望无上拥有所有美德,希望她领导蚁群。

      爷爷却不这么希望,这就是为什么她叫小小,而不是无上吗?还是说他们从未寄予她领导谁的期望?可小小的名字不是爷爷起的,他说,他曾提议让小小叫玉仙。那么,给徐小小起名的人希望她永远小小一个吗?还是希望她胃口小?成为一个省钱的孩子?徐小小不知道。

      再然后呢?爷爷道歉了吗?徐小小不记得了。总之,日子照常过,但徐小小不喜欢吃桃子了。

      二、摩托车

      爷爷因为桃子冤枉了徐小小,但并不是说爷爷就是坏的。爷爷很好,徐小小知道。

      尤其是在奶奶常年不在家后——她生病了,每天早上都要搭大巴车去看病——徐小小更多的时间都交由爷爷带领,她更发现他的有趣。

      他曾是小学老师,会教徐小小写作业,尤其是指导作文,也会下地种稻种菜。他总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手也巧,玩法也多,徐小小一半的快乐来自电视,另一半来自爷爷。

      他每天傍晚都会开上他的摩托车,带徐小小出去玩。那辆车是红色的,白天载她上学,接她放学,傍晚又带她去玩。它的动静很大,无论是启动还是驾驶之时,每个零件都仿佛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抖动,让徐小小有些害怕。可时间一久,徐小小就觉得那声音让人安心。

      在这样的声音下,风是喧嚣的,二者相应和,她在学校里受的委屈,一天中的大小不开心全都会被盖过去。晚风多清新,天淡蓝淡蓝,暗而辽远的傍晚,余温爱着所有人。那辆老旧的摩托好像什么地方都能去,只要徐小小说她想去哪玩,爷爷就能靠小摩托带她去。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去健身公园。爷爷在公园散步,和人闲聊,而徐小小把所有的器材都玩一遍,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正确用法。她会到儿童乐园滑滑梯,盯着秋千抢,上一个一走她马上坐上去。等她玩够了,矜持地跳下来,下一个孩子又会急急忙忙地冲上去。踩着草坪,嗅着草木的芳香,无忧无虑的徐小小。

      她也能去老家的老家,那是一个更远的山村。一栋很老很老的房子,一个狭小的木楼梯,她爬上去,在遍布灰尘干苔藓的天台远望无边的绿色田野,青色山林,与悠闲吃草的牛羊。老老家有更多奇妙的植物,比如树莓、蛇莓,那些晶莹剔透的红莓果泛着淡淡的甜,来十回只有一回能见它们长出来。

      这还有笋。每到春天,爷爷就要带徐小小一起上山挖笋。她当然没有那种把笋拔起来的力气,她只是跟在爷爷身后,一步一个脚印,把爷爷挖起来的笋装进大袋子里,载在后座上欢天喜地地回家。夕阳在一棵棵高耸的树后面,像一个撩开面纱望她的小姑娘。

      回到家,爷爷就叫了许多人来,邻居们、她表妹表弟的爷爷奶奶,一群人拿了竹椅子坐在大厅,头顶风扇转啊转。徐小小也坐在其中,大家一起剥笋。笋壳一层又一层,壳上还有毛刺,扎着又痒又疼地难受,但这样的活动对她来说也是玩耍。

      在一群老人之间,徐小小与徐轻轻坐在一起,带着粗手套剥笋。老人们就没有这样的讲究,他们直接上手,一边剥一边聊天。

      徐小小一开始用指甲扣,把笋壳一层层剥开,露出其中嫩黄嫩绿的笋。后来她嫌慢,学着老人们的模样,两根手指夹住笋尖,向下一绕,好几层笋壳就缠在右手两指间,另一手不断转动笋身,不一会,一根水灵灵的鲜笋就被转出来了。又过一会,徐小小又嫌手套碍事,光着手去剥。她当然扎了满手软毛刺,一开始难受,可一习惯就无所谓了,剥得越来越起劲。

      剥笋也不全是快乐,就像帮忙择花生一样,笋里面是有虫的。花生叶中总藏着蜈蚣,大人见了就叫小孩子快跑开,不要被咬着了。而笋里的虫子是肥肥胖胖会蠕动的大软虫,不咬人,没有毒。但徐小小最怕这样的虫子,她每年剥笋都会被吓到,一吓到她就不剥了。

      她严肃地三令五申,可大人不会像见到蜈蚣一样让她们离开,而是故意拿了虫子展示给她,看徐小小惊恐尖叫,然后哈哈大笑。徐小小恨死了,她讨厌那些大人,希望他们全部死光,眼不见为净。他们从不尊重徐小小,肆意捉弄她,她认真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当成笑话。她生气,他们还要嫌她脾气大不懂事。

      除了去公园、载回许多笋,爷爷的摩托还能带她去很多别的地方。比如庒府,据说那是一个古代状元的府邸。爷爷每回都让她去摸摸门口的石狮子,说摸了以后也考个状元。摸完石狮子,徐小小就去看亭子,那有很多翘檐的六角小亭子,亭中有很多古画,仙女、金鱼、桥梁、杨柳……全都印在亭子盖上,一抬头,就是一副万花筒。

      还不如一个徐小小不知道什么称呼的地方,那是一座高山上,爷爷会让她在山脚下等,然后他灵敏地爬上山去摘蓝莓。徐小小总担心爷爷的身体,他到底也是老人了,她不知道怎么告诉爷爷要小心,只能说:“我也没有那么想吃。”爷爷只是笑着说:“一会你吃几颗试试!”他上山去了,徐小小在山脚下揪心,一想到爷爷可能摔倒,她就想哭,一会又想着万一出事,她该如何求救。

      不过爷爷很厉害,他没有摔倒,而是摘了一口袋,给徐小小半个口袋。蓝莓的味道很淡,微微的酸,微微的甜,徐小小吃了几颗觉得一般,不过她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徐婷很喜欢,她决定留一颗给她。

      那颗蓝莓放了许久,一直在口袋里,后来就不见了。徐小小一度非常遗憾,不过没关系,她还会找到蓝莓,然后把它送给徐婷。

      现在,徐小小坐在摩托车后座,它依旧咳嗽般地抖动着。这些震动传到心脏,也就接管了心脏,就像一个年迈的机器爷爷在给她讲故事,让她从震动的频率读出老车的过去,好让它长久的岁月覆盖徐小小年幼的哀愁。

      爷爷也和他的摩托车一样,有很多故事能讲给徐小小。这些故事有些来自爷爷还小的时候,有些来自他的胡编乱造。但他编得好,逸趣横生,在徐小小眼里,爷爷是最幽默的人。他就像一个老孩子,脸上长了皱纹,心却还和徐小小一个年纪。

      徐小小突然问:“怎么都是爷爷带我出来玩,阿嫲都不带我玩。”

      爷爷哈哈大笑:“明天就让阿嫲带你!”他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欢快。

      第二天吃完晚饭,果然是阿嫲带徐小小出去散步玩耍。阿嫲问她要去哪,徐小小就说:“小公园。”

      在徐小小这,小公园是离家近的公园,它只有花坛、树、草坪和石凳。而大公园是健身公园,有儿童乐园和很多器材。但阿嫲不骑车,她们就近玩一下好了。徐小小跑进小公园,围着花坛看叶子,摸叶子,又去盯蚂蚁。

      阿嫲站在路边,村人见了她就笑着问:“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走?”

      阿嫲笑一笑,指着在玩的徐小小:“这孩子同她爷讲,说我都不带她散步,这不出来了!”

      两个老阿嫲不约而同地开始笑,她们都穿着印花凉衫,拿着蒲扇。有人试图来逗逗徐小小,她撇撇嘴,跑开了。

      徐小小在小公园里溜达一圈就回家了。爷爷问她,明天要谁带着出去玩呀?徐小小说,爷爷。

      爷爷就得意地大笑起来,阿嫲笑了笑,还是摇着她的蒲扇,印花凉衫一鼓一鼓地盈着风。

      三、木风筝

      云多风大,天暗沉沉的,风刮得树哗啦啦响。

      前几天早上,阿嫲乘着车离开了。爷爷也不在,他去陪她了。徐小小在表弟家吃饭,然后让徐轻轻的爷爷载去学校。几天后,也就是今天,爷爷回来了,阿嫲在楼上休息。正巧是周末,不巧是坏天气。

      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坏天气,但爷爷说,我们去放风筝吧。

      徐小小只在电视里见过风筝,动画片里经常有角色去放风筝的情节,这个风筝总会卡在树上,需要角色们绞尽脑汁经历一系列故事取下来,或者直接不幸飞走。

      无论如何,那些放风筝的面孔都是自在快乐的,徐小小羡慕许久,她也想放风筝,可村里没有风筝。在徐小小眼中,那是一种像年节归来的人们一样洋气的事。城里的孩子才有风筝,城里的风才能与风筝相称。

      爷爷没做过风筝,他小时候也没玩过风筝。但他还是自信地说,我们这就做!

      爷爷找来了很多小木条,徐小小在草稿纸上画了草图。爷爷把小木条放在草稿纸上,用尺子量了尺寸,拿小锯子切割形状。紧接着,糊上纸张,木条撇一条,捺一条,横两条,用米浆把它们粘起来,绑上钓鱼线,这个三角形的风筝就做好了。

      爷爷还给她卷了一个纸筒,用来缠风筝线。徐小小兴高采烈地捧着那个木风筝,满心欢喜。她终于可以像电视里的人一样放风筝了。那到底是什么感觉?能让那些人那么高兴,一边扯着线,笑着跑……风筝、风筝、徐小小的风筝。

      可风筝躺在徐小小手上,那重量让她微微心生不安。徐小小隐隐察觉到,这个风筝飞不起来了。

      爷爷说:“今天是个好天气,风大,正好放风筝。”

      徐小小立刻忘掉那点担忧,捧着风筝跑了出去,爷爷跟在她身后说:“去桥另一边,沿着下坡往下跑,风更好使!”

      徐小小出门向右拐,跑上斜坡,跑过桥,小溪在脚下流淌。关于这条小溪,徐小小曾做过好几次相同的梦。梦中,桥的石护栏消失了,只剩光秃秃的桥面,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梦中的徐小小心都揪起来,生怕掉下去,又趴在桥面上,双手抓着边缘,眼睛往下看。

      梦中的溪水不再是平坦的幽绿,而是波涛汹涌的。水中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大鱼,有的像鲤鱼,体型却有人那么大,嘴前生着两条长须,满嘴尖牙;有的像细长泥鳅,一双眼睛木愣愣地无光无神;有的是一颗长触手的球,在水中挥舞着触手游动……那些鱼把徐小小吓得不轻,尤其是这个怪梦她做过好几次。

      徐小小试图溯源,她想,梦的或许来自桥面的石护栏,那上面刻着鲤鱼。

      现在,她捧着木风筝,走在这座桥上,却完全把噩梦怪鱼都抛在脑后,一手抓着钓鱼线,一边把木风筝往上抛。她也不知道风筝是怎么飞起来的,但这样扔一扔,再学着电视上的人扯着线往前跑,总错不了。

      她抛起木风筝,扯着线往前跑。风筝被拽着跑,钓鱼线另一端传来的重量无比明显,徐小小意识到,这不是放风筝,风筝不是因为风飞起来的,而是被她扯着的。徐小小不肯放弃,风很大,吹得她都有些站不稳,她又一次用力抛起木风筝,再往前跑,风筝飞了极短暂地一瞬就掉下来。

      徐小小再次抛起它,急急忙忙拉着线往前跑,仿佛她跑得够快,风筝就能飞起来。可除了最初拉扯那一下,木风筝总是落地。徐小小又一次捡起风筝仔细端详,她认真地研究过,抓住中间的木条,甚至把它当纸飞机,对着“飞机头”哈一口气。

      紧接着,徐小小把木风筝尖头朝前,对着风的方向抛去。她用尽了力气,木风筝迎面撞上大风,纸张被吹得微微凹陷,它往上飞了!

      徐小小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又拉着风筝线与大风对冲,她跑出去一段,风筝依旧飞着。徐小小想延长风筝线,脚步放慢了些,调整钓鱼线,只慢这一下,木风筝落地了。“啪”,清脆响亮。

      天依旧是昏沉的,狂风大作,吹得路边的树叶向一边倒。

      徐小小站在风中,不免茫然。她其实想哭,她想放风筝。

      爷爷一直跟在她身边,见状捡起风筝,帮着扔了几次,跑了几次,风筝都不肯飞。

      徐小小跑上前,捡起那个又落地的木风筝,抿紧嘴唇。她把它抱在怀里,怪它太重,怪它不争气,又羡慕电视里的人,很想放风筝,可也不能因此向爷爷吵闹。她怎么能为难他呢?他要去哪里给她找一个能飞的风筝呢?找不到的。

      徐小小的眼泪在打转,她抬起头,只说:“风太大了,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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