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登州的海风，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与咸鲜拂面而来。蛰伏了一冬的鱼虾蟹贝，为抵御严寒而积蓄的丰腴此刻正达至巅峰，将海水的精华浓缩于一身，成就了无与伦比的鲜美。

　　羊娘子头一次吃到这样鲜嫩的海货。

　　离开海水不过两个时辰的新鲜黄鱼，只要处理干净放在灶上蒸熟，撒上豉油和一把葱花，鱼肉嫩滑，入口即化，能鲜掉人的舌头。

　　更不用说比手掌还大的车螯，撬开厚重坚硬的外壳，生吃就比牛奶还要鲜美可口。还可以配上蒜蓉和粉丝蒸熟，或配着鸭蛋摊成金黄油亮的饼，亦或伴着豆腐做汤，都有独特的风味。

　　至于膏腴丰满的螃蟹，各色各样的贻贝，还有许多羊娘子叫不出名的海货，样样奇香无比，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吹过温柔的海风，人的心胸也跟着宽广豁达起来。

　　“我想系统地再读一遍书。”

　　某次饭桌上，羊娘子放下碗筷，郑重说道。

　　彼时鱼十三父女两个在外地盐场巡察对账，登州的府邸中只有这姐妹两人，姜娘子终日琐事缠身，对账盘账、打理铺面、商谈合作、主持中馈，也就只有吃饭时才松快些。

　　羊娘子则优哉游哉，每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逛园子，长此以往，不知道何时心中养出了一颗名叫理想的种子。

　　姜娘子闻言微惊，却也没太当回事，夹了一筷鱼肉细嚼，而后道：“这倒也不难，请个老儒生来教就是了，花不了几个钱。只是又不是不识字，小时候家里也学过这些，现在怎么忽想起来要读书了。”

　　羊娘子目光沉静，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悲悯：
　　“前几天遇上个插标卖女儿的汉子，见小娘子可怜便给了点钱，叮嘱他们回家好好过日子。我突发奇想问了那小娘子一句，将来想做什么，便告诉我等着嫁人生孩子。我问她想不想读书，她满不在乎告诉我，读书没用。我这几天又找了许多人家，问起女儿前程，也不外乎是这两个回答。”

　　“其实这里够好了，民风开化，几乎没有溺毙女婴的事情发生。可是，还是不够。”

　　她的声音渐趋坚定：“过去咱们家中藏书颇丰，又有专人教导识文断字。不敢说比他们过得如何富贵，但至少，在这世道中能做个明白人。十五娘从兰陵萧氏那里要来许多书，不也是因姐姐你教她读过书，她也深知书籍之重吗？若非如此，书籍文字怎会被世家大族世代垄断，视为禁脔？”

　　“我细思你我的经历，更思及这世间所见无数女子之命运，愈发觉得女孩儿才更该读书。”

　　羊娘子语气铿锵，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那汉子为什么不卖儿子呢，因为儿子可以种地打渔，长大以后还可以娶妻生子伺候他，儿子更有价值。于是相对来说没有价值的女儿就被放弃了。”

　　她深吸一口气，宏伟的蓝图在她心中展开一角：“我想建个学堂带她们读书。”

　　“我算不上什么饱学之士，但我可以学，我先学会了，然后教给她们。”羊娘子的声音充满了决心和力量，“也不必懂多么高深玄奥的道理，只需识得字，会算数，会些谋生的技艺，让她们能为家中带来收益，不再被轻易卖出。这就很好。”

　　说罢，羊娘子悄悄去窥姐姐的神色，“我就只想到这些了。”

　　“啪嗒”一声轻响，姜娘子手中筷子惊落在桌面上。

　　她久久凝视着被海风和海水滋养得愈发莹润的妹妹，温婉娇柔的外表下也藏着如此壮阔的胸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羊娘子见姐姐久久不语，还以为这事像是不成了，忙解释起来：

　　“这个，虽然得花钱，但是……但是总说是能买个好名声，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姐姐要是肯资助我，我会很节俭很珍惜地花钱的，保证一文钱都不会落到我自己嘴里。”

　　她着急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比划，说到嘴，还特意比划了个封口的动作。

　　姜娘子抿嘴笑了笑，认真看着自己妹妹，肯定道：“好啊，钱没问题。”

　　于是展现出她惊人的细致与务实。姜娘子拿起筷子，却不再夹菜，而是以此为指点，条分缕析。

　　“请先生不难，只是你既要教人，自己便不可懈怠，须得用心苦读，别以为开蒙简单就想应付。我会找专业的老师来考校你的讲课的本事。”

　　“你讲话的声音太轻了，从今天开始试着大声说话，不然将来你的学生听不到你的声音。”

　　“一般人家不会轻易把女儿放出来上学的，因为小女孩在家里也可以帮着做些轻省的活。我想着，或许可以管她们一顿午饭。对那些想省口粮的人家，这便是个诱因。如此，便又需添置灶头，雇佣伙夫。林林总总，绝非一日之功。”

　　“学堂筹建诸事就交给你办。若有可能，再寻几位志同道合的姐妹相助，众人拾柴火焰高。”

　　她略一沉吟，迅速估算出可行性：“半年吧，给你半年时间筹备，杂事加上学业，差不多够了。”

　　热血在胸中激荡，羊娘子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看到自己立于学堂之上的身影。

　　姜娘子这时便道：“我先给你泼盆冷水，在学堂的事上，咱俩不论姐妹，论雇主。作为东家，我会随时查你的账，考你读书。你要是自己立不起来，我可不讲情面，宁肯把这事儿给别人做也不给你。”

　　羊娘子闻言，非但不惧，反而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眼中闪烁着名叫理想的炽热光芒：“交给我，东家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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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十三和鱼十五娘带着空荡荡的胃回到登州府邸的时候，姜娘子早已经备好吃食在屋内等着了。

　　婢仆端上来一大盆面条，并两大只海碗，又呈上鲜香扑鼻的芸豆黄蚬卤子，另有腌萝卜、八宝菜干、凉拌豆芽等几样清爽小菜。

　　俗语说上马饺子下马面，才回家的第一顿，总得吃点家里的面条。

　　把芸豆和肉丝用猪油炒到断生，再加汤和去了壳的蚬子肉，烧开打上搅散的鸡蛋就成了。

　　这面是登州地方的特色，精华就在面汤上。

　　用的是煮黄蚬子的汤，雪白鲜香的添进去，整锅卤子都泛着银光，能把眉毛舌头一块鲜掉。

　　春日里刚长出来的芸豆，嫩成了一汪水。去年收上来的白面，手擀出面条，煮沸之后过了遍凉水，这会儿又筋道又爽滑，还带着小麦的芳香。

　　鱼十五娘早已经饿极了，也不顾礼仪，坐下拌开面条，狼吞虎咽吃起来。

　　边吃边道：“就说利津那个老管事有异心，过年报账就偷奸耍滑，这次杀了个回马枪，果然抓住了他的马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干爹忍痛发落了，难过得几天没吃下饭，走到栖霞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一口气吃了五个沙包大的肉烧饼，人家烙饼的速度赶不上他吃的。”

　　鱼十三：“你也没少吃，吃了三张饼，还有一碗胡辣汤。咱们一行人吃了店主三天的量。”

　　姜娘子笑着给小猪一样呼噜呼噜吃饭的父女俩打扇子。

　　“这回出去实在是久了些，不过赚的钱却不少。招远以东那两个庄园，就是干娘相中的那两个，这次叫我们买下来了。和咱们家的田产连成一片，以后再不用绕远路打理了。”

　　不一会儿，斗大的海碗就见了底，鱼十五娘满足地擦擦嘴巴，说道：“干爹自兰陵回来后，变化可大了。这要是往常，肯定要说我一点都不斯文，不淑女。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鱼十三咬了一瓣蒜，挑起一筷面条，闷头答道：“嫁不出去就留家里当大孝女，将来给我们养老送终。这家几万贯钱，那家几千两金，我和你阿娘不如直接喝西北风去。”

　　姜娘子笑道：“这才对嘛，什么都不如自己手里有钱啊。”

　　趁着再打面条的间隙，鱼十五娘忽然发现住惯了的府邸今天显露出一点空荡。

　　“姨妈怎么不在呢？”

　　姜娘子笑答：“如今她可是个大忙人，一天要见得人比我还多。你吃完饭自己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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