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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灰
昨夜断断续续的雨,将清晨浸染得一片湿漉。空气粘稠得如同裹了一层浸水的宣纸,闷沉沉地贴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我潦草吃了几口早餐,便匆匆赶往学校。
刚在办公室坐定,敲门声便响起。
“请进。”
来人是高二六班的班长兼心理委员,巨世泽。她常和梁绵伏一起来领资料。“夏老师,下节心理课我们上什么内容?”
“让大家把桌子拉成一条直线,每十人一组,”我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今天讨论‘谣言’的传播与应对。”
“好的。”巨世泽应声离开。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拿起教案正准备去教室,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心猛地一沉。
昨天被我特意压在银杉盆栽底下的那份违纪名单——那份写着“于渊”名字的名单不见了。
冷汗瞬间爬上脊背。我慌忙翻找桌面、抽屉,甚至蹲下身查看地面角落。
“难道是昨晚的风?”一个苍白无力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风不可能精准地只吹走那一张纸。何况,它被银杉盆压着。
上课铃尖锐地响起,容不得我细想。我抓起教案,心却像被那失踪的名单钩住了,沉甸甸地坠着。
这堂课效果很不理想,兴许是我老想起名单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学生们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课堂气氛沉闷异常。
下课铃一响,我匆匆回到办公室,再次进行地毯式搜索。
那份名单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就在我焦灼地考虑是否该直接去找史青忠询问时——
她来了。
“诶?我正要找你呢。”
“名单丢了?”“你把名单拿走了?”她几乎是同时,平静地问道。那语气,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陈述。
“你没拿?”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果然……”她低声自语,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没有。”她随意地靠在门边的墙上,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地锁着我。
她在观察我的反应?那瞬间的“果然”,泄露了她对名单失踪并非全无预料。
想到这我镇定了一些,“没事,我再找找。
我转身掩饰住翻涌的情绪,示意她坐下。
她没有客气,坐下后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在弹奏无形的琴键。
“夏老师,”她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突兀,“你玩《英雄联盟》吗?”
我一怔。恋爱话题还没展开,怎么跳到游戏上了?而且,鲜少有人会问我这个——毕竟来我这的人可不多。
“不玩。”我如实回答,目光探究地看向她。
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那份一直存在的紧绷似乎松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她惯有的“从容”——一种仿佛终于切入正题的从容。
这神情……竟让我恍惚看到了几年前在导师面前质疑他的样子。
“哈哈,其实我也不了解,听夏老师刚刚的回答应该和我差不多”她笑了笑,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在研究我衬衫的纹路,“只是偶尔听同学提起。里面有个角色,青钢影·卡蜜尔,有句台词……”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世界既不白也不黑,而是一道精致的灰。’夏老师,您怎么看?”
“精致的灰”?她选择在这个节点抛出这个命题,绝非偶然。
大脑飞速运转,昨夜残存的昏沉一扫而空。“虽然我不了解游戏语境,但这句话的核心显然是强调世界的复杂性,它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精致灰’或许是指光明与黑暗交融、各种力量相互制衡后形成的一种微妙、复杂却相对稳定的中间状态?”我谨慎地分析。
她放下跷着的腿,身体前倾,单手靠在我的办公桌边缘——这是她进入深度思考的标志性动作——我观察过她上课,通常情况下只要我提出比较复杂的问题,她便会单手靠在课桌上,时不时摸自己的下巴。
“老师,这是解读。我想要的是您的‘看法’。”她直接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让我措手不及,思绪停滞了几秒。“别急,”我稳住心神,“如果是在我很年轻、充满棱角的时候,我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那时眼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公就要发声……”我回忆起那个热血的自己,声音带着一丝怀念。
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光芒——是惊喜?还是……轻蔑?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纪律委员,那些“不近人情”的记名,那些得罪同学的“耿直”,不正是在践行她所理解的“对错”吗?我的回答,可能正撞在她的靶心上。
我立刻调整方向:“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在这里劝你圆滑一些,融入那道‘灰色’。可是……”我直视她的眼睛,带着坦诚,“我发现自己其实也做不到完全妥协。也许坚持原则会让你暂时孤立,不被理解。但只要足够真诚,时间会证明一切,总会遇到与你同行的人。”
“其实一个人走,也没关系。”她几乎是立刻接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孤绝的坚定。但这份坚定只维持了一瞬,便被她刻意敛去。“我不在意他们怎么说。我问过很多老师,他们都劝我‘圆滑世故’。”
她语速陡然加快,下面的话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流畅得惊人:“我时常在想,世界是不是存在这样一个灰色地带?在那里,是非对错模糊不清。只要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所有伤害都能一笔勾销?只要对方权势滔天,他的话就自动成为真理?而那些坚持争辩对错的人,反而成了无理取闹的‘麻烦制造者’?”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弱者的损失是不是就活该被忽视?无意的伤害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不道歉?反正只要最后补上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或者‘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争?’,受害者就成了‘小心眼’,弱小者就只能忍气吞声——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受害者有罪论’吗?这恐怕不行吧?如果纵容这种‘灰色’,伤害只会积少成多,最终酿成大祸。几句廉价的道歉,能弥补什么实质的损失?”
我猛然意识到她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一种声音在呐喊,要坚持她认定的正义和界限;另一种声音则在冷酷地揭示现实的残酷规则。她正在用这种近乎自我拷问的方式,寻求一个答案,或者说,寻求一种确认。专业上来讲在她这个年纪这样做很危险。
“难道受贿是对的?包庇是对的?错误本身也能变成对的?”她的追问更像是在质问自己,眼神锐利如刀。
“世界确实复杂,”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她的思绪引向更深的维度,“就像中国哲学里的‘阴阳’,对立统一,相互转化。绝对的真理或许难以企及,所谓的对错也可能随着情境变化而流动,所谓‘物极必反’。哲学上,真理常被认为是相对的……”我注意到她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个方向并不满意,立刻补充道,“不过,你还年轻,拥有一腔不可再生的赤诚和热血。你当然可以去尝试不同的解法,去碰撞,去实践。老师只希望,无论你最终选择哪条路,经历过多少世事的复杂与‘灰色’,最终都能达到‘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境界——在洞悉了世界的宏大与规则之后,依然能保有对微小个体的悲悯与温度。”
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寂静。窗外隐约传来一个女同学询问数学函数题目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学业压力的焦虑。
“那就……且听春汛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身体也放松地靠回椅背。话题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恋爱”,但我却在这场关于“灰”的辩论中,看到了她坚硬外壳下汹涌的岩浆。
她抬手看了看腕表,“夏老师,”她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的走廊,“能陪我……散散步吗?”
我本想继续寻找那份失踪的名单。但看着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试探、审视或表演性的从容,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孤独——我无法拒绝。
“好。”我点头应下。
那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更因为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执拗、同样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求索的、年轻的自己。那个“故人”的身影,在这一刻,与眼前的史青忠重重叠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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