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心心

　　梁越不是没有对人动过心，是在少年时，彼此许下郑重的诺言，然后时间和距离将它碾为齑粉。年少心躁，悸动轻易赠予，而今心沉，动了心也不肯认。

　　轻微的摇颤易停，她要先等一等看一看。

　　兴城是座滚烫火热的城市，热闹全天恭候，鼎沸人声随处可闻。梁越却是个喜静的人，常常游离于喧闹之外。广福寺在兴城郊外的青山下，僻静幽宁，是她的最佳避难所。在兴城的这些年，她迈过广福寺的门槛，不计其数。

　　坐地铁到广福寺站下，梁越翻包找手机过出站闸机，包里掉出来两袋小面包。孟寻捡起来，认出牌子：“盼盼？你爱吃这个吗？”

　　“嗯，爱吃。不过广福寺的鸽子更爱吃，这些是给它们带的。都饭点了，你饿不饿？我包里还有好多袋，这两袋你拿着吧。”

　　梁越翻出另一袋小面包，撕开包装直接咬一大口。见孟寻没动就看着她吃，她不好意思了，快速吞下口中的面包，问：“你看什么？”

　　孟寻这才笑起来，拆了一袋，却不是给自己，而是递到梁越嘴边，“我觉得你比鸽子更爱吃。”

　　挺正常的表情，挺正常的动作，挺正常的话，但因梁越的心思不同往日，而通通变得不正常。

　　她推开那袋面包，捏起手机晃：“不吃了不吃了，快出去啦，我们去庙里吃素面。”

　　梁越风风火火拉起孟寻的手就往前走，孟寻一开始依着，上了出站扶梯，手腕一转，她躲开梁越的手。

　　“你扶好，别摔了。”孟寻说。

　　两人没站同一级台阶，梁越高一级，当下转身面对孟寻，两只手垂在身侧，无声看她。

　　这不是关心，因为孟寻看都不肯看她。

　　孟寻低着头，手里还捏着那袋拆开的面包。

　　“孟寻。”梁越叫她，她抬头，却没看梁越，而是四下张望。梁越问：“你找什么？”

　　这下孟寻肯看梁越了，晃晃手里的面包，“找垃圾桶。”

　　梁越不明白孟寻什么意思，刚刚她又没碰到面包，就这么扔掉，孟寻简直……浪费。她一把夺过，力气太大，面包都被捏扁，“别扔了，鸽子爱吃。”

　　“哦。”冷冷淡淡。

　　孟寻很爱回单字，不是“哦”就是“嗯”，听着冷漠得很。在此之前梁越其实没什么所谓，听得懂孟寻意思就行，但现在越来越不满足，孟寻言行中的冷漠和莫名，她都草木皆兵。

　　哦哦哦，就知道哦。

　　出了地铁，梁越大步流星往前冲，管都没管孟寻。孟寻跟在后面，不说话。

　　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广福寺的大门就在眼前，梁越停脚转身，火气全堆在嗓子眼。她想质问一句孟寻你是不是哑巴，对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底气刹那散尽。

　　她伸手，气虚声弱：“有零钱吗？门口可以换硬币，里面有许愿池。”

　　孟寻觑眼梁越脸色，越过她，自己去换了几十个硬币，分出一多半倒梁越手里。“你多许几个愿。”她说，满脸认真。

　　梁越收紧手，满掌心都是硬币，硌。“先去吃素面吧，饿死了。”声音更加脱力，她把脸偏开一点角度，“谢谢。”

　　进门先是一座拱桥，对面庙宇威严沉静，桥下水流空寂澄透，孟寻站在拱桥最高点，问梁越要不要拍照。

　　“这个景好，给你拍一张好不好？”

　　梁越尚在桥下，她不在好景中，孟寻才是入画的人。她摇头，将镜头对准怔愣的画中人。

　　“孟寻，笑一笑。”

　　孟寻没动，看梁越，看着看着，嘴角勾起。

　　咔嚓。

　　好温柔的笑。

　　梁越的心跟着颤。

　　拍完给孟寻看，梁越倚着桥边石栏，看水中倒影，轻轻说：“你好适合水。”

　　“什么意思？”孟寻撑在石栏边，歪头，温柔的笑仍未褪。

　　孟寻温柔的时候，最像水，清澈柔缓。

　　但梁越不敢说，抬起头看孟寻，欲盖弥彰：“冷冷淡淡的，不是白开水是什么？”说不出其他话，她催孟寻快去吃素面。

　　吃了面，又许愿，再往前走。

　　路过一间偏殿，殿前有片草地，零星几只鸽子漫步其上。梁越异常兴奋，拆了几袋小面包捏成粉末放在掌心，然后扭头问孟寻：“这里的鸽子不怕人，有吃的就会飞来。要不要玩？手捧着，我给你倒点。”

　　两人不太有默契，两双手没对上，面包屑撒了孟寻身上一大堆，梁越慌忙去拍，却越拍越乱。

　　原本在草地散步的鸽子齐齐朝她们飞来，躲在枝丫里的也跟来，孟寻肩上、手臂上、甚至头顶都站满了鸽子。

　　等把人从鸽子堆里拉出来，梁越以为会看到一张气愤冷冰冰的脸，道歉的话都堆在嘴边了，拉出来的却是似水的笑。

　　孟寻眉眼弯弯，孩子气般意犹未尽：“它们真的不怕人诶！有只鸽子还抓我头皮。”

　　梁越不多看，继续拍孟寻身上的面包残渣，“你喜欢啊？那你抓只回去养，让它天天待你脑袋上抓头皮。”

　　没有必要的攻击性，梁越自知，因此她更不敢看孟寻的脸，兢兢业业拍落全部碎屑。

　　啪。
　　脑袋被人推了一下。

　　“我不敢抓佛祖的鸽子，”孟寻说，“你帮我抓。”

　　梁越打掉孟寻的手，巴不得再捏两袋面包屑撒她身上。什么逻辑，孟寻不敢冒犯佛祖，难道她就可以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信佛，难怪这里的鸽子恨不得啄死你，”梁越夹枪带棒，“原来是太喜欢你了啊。”

　　孟寻已经蹲下来，拆了一袋面包扔地上，看鸽子们试探着靠近她。“对啊，太喜欢了。”她抬头仰视梁越，小小嘚瑟地重复一次：“太喜欢了。”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必要非得对着她说吗？梁越蹬两下脚，吓得鸽子接连飞走停在偏殿屋檐，“哎呀，吓一吓就跑，看来还是不够喜欢。”

　　梁越得意，孟寻笑一下，催她：“去殿里看看。”

　　一进殿，梁越直接在蒲团跪下膜拜，拜了两拜，孟寻才跪在她身边。梁越许的不是情爱，孟寻亦不是，可肃穆大殿内明灯古佛前，她们同时弯腰，如同拜了天地。

　　起身后，孟寻问梁越许了什么愿。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她许的是平安健康，不能说，于是开口时就变成了“正缘桃花”。

　　“想谈恋爱了？”孟寻停在门槛前，想确认。梁越真给她一个确定：“对啊，我妈还问了呢。初中高中的时候不让谈，还翻别人写给我的信，现在了又催着问有没有……真矛盾。”

　　“写信，好真挚的方式。”孟寻关注点奇怪，继续问：“别人给你写，那你给别人写过吗？”

　　“写啊。”梁越已经迈过门槛，站在屋檐下，贴着门框等孟寻过来，“青春期悸动起来没完没了，又有精力，总要找个方式发泄。你快点啦，后面有个小院子，绿池回廊的，有江城的感觉，我们快去。”

　　梁越抓了孟寻衣袖，将她扯过门槛，扯出屋檐，檐角的鸽子受惊一跃而起，她们头顶漫天白鸽。衣袖还扯着没放，遥遥看去，她们牵着手，同望一片天。

　　“真好看。”梁越说。孟寻看天，又看梁越，也说：“真好看。”

　　鸽子飞远了，梁越还在原地恋恋不舍。孟寻下了两级台阶，回头看她一眼，提高音量叫着：“去江城吧。”梁越没懂，孟寻指偏殿后面：“你说的呀，绿池回廊，像江城的小院子。”

　　“嗯嗯是，我说的呀。”梁越跳着下台阶，越想越好玩，“那我们快去的呀，去看江城的呀，好不好的呀？”

　　“你小心……”孟寻怕她踩空，张开手护了一下，看她安稳落地了才回她的话：“没你这么说的，乱讲一气。走了。”

　　梁越学孟寻惯常的样子，淡淡“哦”一声，却没忍住，笑容跳出来，补上一句：“好的呀。”

　　回廊有江南韵味，平常有些穿汉服的女孩子会来拍照，那天人不多，她们撑在栏杆边看水，间或几个人经过。

　　“这么喜欢看水？”孟寻看不出池潭渊涧的差别，也品不了水清鱼空游的意境，她坐在一旁，只是陪梁越。

　　“喜欢啊，不觉得很温柔吗？我喜欢像水一样的人。”明明是说水，却落在人的身上，梁越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孟寻有自己的理解，她问：“你写过信的人，就是这样的？”

　　“啧啧，孟寻，你好八卦。你对我的情史感兴趣啊？得交换，你先告诉我，你前男友什么样？”

　　“前男友”，她只是用了更多人能接受的说法，落在孟寻耳里，已经将她与直女挂钩。于是失去力气，于是失了兴致，孟寻没了表情，否认：“不感兴趣。”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不开心。梁越不再说话，凭栏远眺，晒了好一会儿太阳。离开时，又回到那座拱桥，梁越大步流星往前走，孟寻跟在后面安静沉默。

　　到最高点，梁越朝桥下瞥一眼，风已起，水波皱，倒影中的自己面无表情。脚步停顿的那刻，孟寻闯进画中，漾在水里，软目轻波，看着，还是温柔。

　　似水，更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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