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归心

作者:Zz墨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章 流火之夏,命途交岔



      岳剑十六岁,人比风还横。

      皮肤白得过分,不是那种奶膏润白,而像风雪里冻透的人,血色退却,只剩下一层冷光。他不说话,不代表他沉默,而是每一次闭口,似乎都藏着一截没点燃的火柴,若真有人逼近,才会倏地划出冷焰。

      他的眼皮薄,仿佛一张纸挡着刀锋,看似无害,实则藏锋。

      同学嬉闹,他坐在边上,指尖无声地转动着一根笔,那动作像拨动一根琴弦,谁若不小心凑近了,琴弦便会突然断掉。他不是冷漠,而是冷得太久,连情绪也学会了潜伏。

      他看人,从不正眼。总在低头与抬眸之间,像掀开素描纸的一角,扫过一眼,却偏偏能落在你骨头缝里——又冷又准。被他看过的人,多半会悄悄移开眼,像被人扒掉了最隐私的一块鳞。

      他很聪明。只是没人教过他怎么“做人”。母亲康如清只告诉他,要做个“上进的人”。可上进该往哪儿上?他从没得到过答案。

      初二那年,岳剑的班主任姓陶,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极有条理的教语文的老师,对学生能写一手好字这件事近乎偏执地热爱。他坚持认为“字如其人”,所以每天布置一页字帖练习,要求“满页”,不许偷懒。

      结果岳剑的第一篇练字作业,就让陶老师气得差点儿把眼镜摔了。

      他只写了四个字。

      而且还不是规规矩矩地写在田字格里,而是在整页本子上打了四个大格子,每个格子里居中写了一个大字:“风”“骨”“未”“驯”。

      “岳剑!”陶老师在讲台边翻开他的作业本,又啪地一声合上,“你这叫一页?”

      岳剑手插兜,慢悠悠地走上前,眨了下眼睛,一副认真解释的样子:

      “老师,这确实是一页啊,我按照您的要求写了一页纸,只不过您也没说要写几个字。”

      “那你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陶老师皱眉,指了指那四个格子,“你这是打油诗还是写对联呢?”

      “不是。”岳剑不疾不徐,表情却有点调皮,“我觉得这四个字比较能代表我。风骨未驯,不正是我们写字的初心么?字要有骨气,人也一样。”

      陶老师一时噎住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老师,”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眼神竟认真得不像话,“您不是常说写字要有‘精神气’么?我这不是先把‘气’写出来了?”

      教室里一片笑声。

      陶老师脸涨得通红,忍了忍,把本子往桌上一拍:“好,明天你给我写两页,听好了是一页写一百个‘驯’字!”

      岳剑拿回本子,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

      “老师,您这是逗我玩呢?那一页也写不了一百个字啊?”

      陶老师抬手作势要砸书,他笑着跑出了门,声音落在风里。可他笑完之后,没人看见他在操场角落坐了多久。

      这一幕后来还在学校传了好一阵,大家说岳剑那股“人不惹我我不惹人,人要惹我我写四个字震他三天”的劲头,就是从那时练出来的。

      他就是这样“不求上进”的人。有谁教过他观察大人说话时眼角的拉扯,谁又教过他看懂老师转身那一瞬松下来的肩?看别人藏情绪时不自觉攥紧的手指,还是某一个撒谎的大人眼神里:这个世界不会为你解释什么,它只等着你自己看懂,然后适应。

      所以他不再问“如何上进”,他只是默默答题。一张没人发的考卷,写对了没人表扬,写错了只有代价。

      初冬,风突然转了方向,西北风像从鼓风机里刮出来似的。尘土和落叶飞得没个章法,像这个城市藏不住的怨气,一股脑往人脸上拍。

      岳剑把书包扛在一边肩头,脖子里围着一条脱线的蓝围巾。他个子还没长开,肩却已经很宽,校服被扯得开了线,校徽歪在兜口,像贴错地方的标签。脸上还挂着一条未干的血痕,是中午和隔壁班打架时留下的。他一拳砸在对方鼻梁上,对面倒下去,他站着没动,就像一只终于咬破自己锁链的狗,喘得剧烈却不愿后退半步。

      他本来可以不打,但他没忍住自己的梁山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看到那人把别人的画册撕了,那女孩吓得快哭了。

      没人敢动,他动了,他侧头吼人时,大耳垂随着动作一晃,耳侧的那颗黑痣像钉子一样扎眼地钉入人们的视线。他从不觉得自己正义,他只是忍不了——忍不了那种沉默的冷眼,也忍不了那种透骨的欺负。

      打架之后,班主任丢下一句:“你说你妈教别人一套一套的,咋把你教成了一个废才,学不会规矩的人,一辈子只能挨收拾。”

      岳剑咧嘴笑了笑,没吭声。这话他听得太多了。他知道老师说的那“废人”,指的是没人保、没人捞、没人认的孩子。像他这样,父亲一身工地灰,做校长的母亲却恨不得没他这个儿子。他早就明白,在这个学校里,他是一颗火星。多余、易燃,一靠近就烧人。

      在放学后,老城区的那条风口十字路,岳剑顿住脚步。

      风呼啸着穿街过巷,落叶贴在脸颊上,像谁冷不丁甩来的一记耳光。他那件陈旧的夹克被风鼓起,仿佛一对未能展翅的羽翼,在空中挣扎着、摇晃着。他蹲下系鞋带,踢开一块松砖,低声咒骂,像是在骂风,也像是在骂自己这副狼狈。

      那晚,他回到家,屋里没人,桌上留着康如清一封字条:“自己反省。”

      他拉开抽屉想拿止血贴,抽屉底压着一张纸。他抽出来,才发现是奖状——小学二年级时的“三好学生”。那是他最后一次上领奖台。

      他一时间愣住了。

      那一刻,他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值得被表扬了?

      风透过窗缝灌进来,把那张旧奖状吹得哗哗响。可他心里也清楚,有些人一出生,命就写好了底色。他咬着牙忍住的是一口气。可这口气,还能继续撑多久?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个看不清名字的酒吧门口,听见琴声从里面传来,一个背影模糊的女孩背对他坐着,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道神谕。

      他想走过去,脚下全是破碎的玻璃。他一眼认出来——那些是他砸过的窗、踢过的门、说过的狠话、打过的人……他亲手弄碎的一切,如今全成了障碍。他低头看到自己脚在流血,却咧嘴笑了。

      女孩转过头时,她的脸变成一副老者的脸。岳剑抬眼瞥他,那人皮肤干瘪,灰呢大衣垂在身上像风干的布囊,嘴角咬着半截残烟,仿佛从某条被时间遗忘的胡同里游荡出来。他一身破旧,满脸斑白的胡茬,眼窝深陷,其中一只眼灰蒙蒙的,如旧煤炉里熄灭的火星。

      “你是谁?”岳剑语气不耐,眉峰紧蹙。

      老者张口:“别往东走,那个地方会让你死一次。”

      “你说什么?”

      老者睁眼,声音干哑:

      “七月,有人叫你去。千万别去。你去了,会走得很远,但魂魄会落下,追不上你的身体。”

      “我看起来像信这种话的人?”

      老者顿了顿:“啧……”烟雾缭绕中盯着他,“……有些人一出生,骨缝就比别人多,风一吹就会裂。你这脸,这眼神,火气重得很。你这命,十八岁之前不改,往后啊,怕是要见血还债。”

      岳剑快步踩进风里,一脚踏碎了一个易拉罐,声音脆响,像故意把老者的“预言”踩进泥里。

      他猛地惊醒,胸口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摁着,喘了几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窗外的风没停,像是梦里的那股劲还没走远。旧窗吱呀作响,屋里那盏昏黄的小灯摇晃着影子,像某种就要垮塌的预兆。

      他揉了把脸,低声骂了句:“狗屁。”

      他走到水盆前,忽然想起梦里那句话:七月,有人叫你去。

      他低头,看见盆底那片晃动的水光,像极了梦里的琴声——温柔,却不知何时起,变了味。

      他甩了甩头,拧开水龙头,把冷水扑在脸上。可他不知道——七月,一张纸,将他的一生错换了。

      ——

      1983年7月7日,烈日似火,蝉声如潮。空气仿佛是被蒸汽罩住的玻璃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烫喉的燥热。在这场全国瞩目的考试日里,岳剑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静默而深刻的分界线。

      清晨五点,城市尚未苏醒。

      岳家老宅,砖瓦斑驳、青藤垂落。岳剑站在院子里,用冷水猛地洗了把脸,任凭水珠顺着下颌滴入泛白的衣领。他抬头望向尚未亮透的天空,雾霭中那一点点浅蓝,像是他此刻心底的一道缝隙——不明亮,却足够让希望渗透。

      “吃碗鸡蛋面。”母亲康如清在厨房里不容置疑地喊了一声。那是她一贯的语气,不带情绪,仿佛她的人生就是一纸命令和执行。

      岳剑默不作声,走进厨房。桌上是鸡蛋面,一碗热,一碗温。母亲坐在对面,指尖夹着报纸,眉头却紧锁,显然没看进去一个字。

      “今天的试卷不会太难,你要镇定。”她语速不快,却句句如敲钟,带着她身为教育局长的逻辑与信仰。

      岳剑点头,只是把面吃得干干净净。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角,抿着烟,烟雾打着旋儿向上升起。他的沉默不意味着漠然,而是一种来自炉火与钢水之间的沉稳与迟钝。岳剑向他望了一眼,那双满是岁月刻痕的手掌,像是某种暗中传递的信物,让他心底有了隐隐的底气。

      六点半,母亲给他安排的私家车已经候在门外。岳剑拒绝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反抗之一。

      他背起书包,一个人走出家门,脚步不快,却铿锵有力。

      时间真的是一把无声的刻刀,两年的时间,就让那个尚未抽条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骨架。现在的他,眉目清峻,眼神里隐着一层沉静的光,像水底压着的石。举手投足间,不再是少年的浮燥,而是一种让人下意识避让的分寸感。

      他不属于这喧嚣的弄堂。

      他像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猛兽,安静地伏着,不言不动。只是偶尔,那双眼扫过来,像是隔着一道围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起伏热闹。他不参与,也不曾真正远离——他只是站在局外,看得太清楚,便不肯轻易走进去。

      他知道他与他们不同。

      他们可以哭,可以闹,可以在情绪里摔碎一次又一次;而他不能。他是那个不让自己失控的人。他如果哭一次,可能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他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他只是站在边缘,看他们争王称霸、落子如雨,而他只是默默数着:谁先露出破绽,谁会踩中陷阱,一旦回头才发现,每个人不过是个被安排好的卒子。

      他从不动情,因为他知道,一旦动情,你就被看见了。而一旦被看见,你就有了软肋。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从没人听清——“我不是不想参与。我只是怕,一参与你就输了。”

      走在通往市一中考点的路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热风中沙沙作响。几个早起扫地的环卫工,在路边慢悠悠地掸着尘土,他听见自己鞋底踏过地面的声音,在这个还没开始喧嚣的清晨,显得格外沉重。

      考场设在一栋三层老校舍里,窗外烈日透进来,投下大片光影。岳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前方是黑板,斑驳的粉笔印迹是时间留下的裂缝。

      试卷发下时,他没有急着动笔。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

      那些父亲年轻时炼钢炉前的烈火、母亲政务桌前的光影、他数次夜晚独自去工厂,看到炉前工干活时的画面,一齐涌上来。

      他知道自己与他们不同,不是性格的不同,是他认为自己从来就不在他们那条轨道上。

      监考老师一声:“开始答卷。”

      他伏下身去,一道道题目在笔下沉稳展开。

      窗外蝉声仍在,却如远处波涛,被他隔绝在心海之外。

      中午十一点半,第一科结束。岳剑出了考场,径直走向巷子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冰汽水。他拧开瓶盖时,冰汽发出的“嗤”声仿佛是某种释放。

      “岳剑!”一个男生忽然从后面追上来,拍了他肩膀。

      他回头,是同班的冯锐,一个平时话很多的小子。

      “听说你昨晚又打架了?”冯锐压低声音,嘴角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岳剑淡淡扫了他一眼,没答。

      “我也听说了,是老刘头侄子在工厂门口说你爸的坏话,你爸知道你动手了吗?老刘头那边可是开了口的。”

      岳剑仍旧不语,只拧紧瓶盖,转身离开。

      巷口光线骤亮,他走进阳光里,眼神锋利得像是一块未被打磨的钢。

      ——那是他埋下命运转折的地方。

      打架事件并不复杂。有人酒后,在厂子附近的家属区,满嘴的污言秽语,说他父亲“岳厂长和我们都是大老粗出身,全靠着媳妇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他听到了但也没忍住,动了手。但没人知道,他并非发泄情绪。他只是让这场冲突,释放父亲为这个工厂的呕心沥血。

      只是当时的他,还没学会如何用时间与忍耐去赢得尊严。

      第二天、第三天的考试,他照旧提笔作答,一如往常。只是偶尔,在题目与题目之间,他会抬头,看一眼窗外。

      蝉声没停,暑气蒸腾,光线在玻璃上泛着白,像日子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往前涌。他没有出神,只是眼神落在那一片树影深处,仿佛在与谁对视,又仿佛只是看着自己将要走去的地方。

      心里悄悄浮上来一句话,——无论之后会怎样,我都慢慢走下去。

      考试结束那晚,他没有和任何同学告别,背着包独自回家。夜晚的风带着城市的余热,他却走得无比清醒。

      他站在巷口抽了一支烟,是他第一次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了前方漫长的人生,仿佛都被笼罩在某种灰白之间。

      ——这可能是一个预兆,也是他命运燃起的前兆。

      他不知道,这条寻常小巷的尽头,藏着三周后的回声,会唤醒他未曾设防的一场变奏。此时的他,是整个命运结构的错位,他还未真正走进人生的主流轨道,却早已在命运的棋盘上,下了一步落子无悔的棋子。

      ————

      归尘也迎来了他大学生活的第一个暑假。他带着一身从书卷中磨亮的光,再入家门时,步伐间已不再是少年模样。

      那年暑假,归尘刚进家门,看见母亲方兰瑄正在和一个头发早白却精神饱满的中年女人在热聊。

      “归尘啊,回来啦。”原来是归尘的高中班主任,一边含蓄地开了个口:“归尘啊,我今天来和你妈妈说一件事,你在学校时总顾着学习,也不注意咱们班上的事。有个女生,其实高一开始就挺关注你,她叫沈清禾,名字好听吧?清心寡欲,温润如禾。”班主任笑了笑,眼中有着点老派的热情与善意,“她家是老牌学医家庭,父母都是业内人士。她现在在省医大读书,学的也是临床。”

      归尘站在原地,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沈清禾。”

      这名字他确实听过,但若说起具体模样,他实在没有什么印象。高中三年,他像被裹进一层又一层试卷的茧房中,除了题目和分数,其它的,全是模糊的背景。

      “她那时候坐你后面两排,白白净净长得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一下课就拿着红笔改错题。”班主任笑得意味深长,“你们平时考试的卷子就是她帮着我一张一张的整理出来,尤其是你的。”

      归尘的耳朵有些发热。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并不等你回头——你埋头奔跑时,它早就朝你走近了。

      “哦?沈清禾也是临床医学?”归尘心里想着这个女孩倒是和母亲年轻时一样——只是,她和归尘所面对的世界,早已不是他们父辈母辈那个满是尘土和车间油污的年代。

      方兰瑄读书时,最渴望的不过是一份稳定的城市落脚,而这个女孩却已谈及科研路径、交叉学科。归尘脑海里已经出现班主任描述的画面,也已经笃定这个女孩即将成为归心的嫂子。

      命运并没有重复自己,却在悄悄修正、缓缓进化,像一条河流,绕过了上一代的礁石,继续奔涌向光。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们得到了爱情,必将是母亲和父亲那段爱情的进阶版本:她仍旧学医,他依旧务实,却有了更多的选择,更高的起点,更自由的心。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60438/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个月前 来自:美国
    这里是一部慢火细炖的长篇小说,讲的是命运、错位与守护,讲一个女孩穿过人生风雪,终于走进心中的归处。

    你会在这里遇见——
    少女时无声对视的一眼,她以为看见爱,其实是看见劫。

    一个“反骨少年”以为可以逆天改命,最后他走了,但爱,仍在。

    《一生归心》
    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都将缓慢展开,每一段情节背后都藏着真实情感的倒影。

    我会写得很慢,但一定写得很真。
    如果你愿意,请把它放进收藏,陪我慢慢讲完。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